剛進門,易颯就收不住了,一個箭步竄跳到床上,抱住枕頭滾了一圈,嗓子裏迸出刻意壓低卻又興奮無匹的怪聲:“解放了解放了!”


    宗杭愣了一下,瞪大眼睛看她耍寶,更加明白了為什麽易蕭總擰她耳朵:她小時候一定不是乖巧文靜的小姑娘,這種打骨子裏帶來的皮,總會在某些時刻露餡的。


    原來她是這樣的易颯啊,最初認識時,他還以為她又酷又拽的呢。


    不過,他總覺得說“解放”有點言之過早了:“易颯,事情還沒結束呢。”


    易颯騰地從床上坐起來,裝出一副經驗老道的樣子指點他:“宗杭,你得習慣,這世上大部分人,做的都是跑接力的事:跑完自己那段,棒子交出去就行,給房子打地基的用不著關心裝修,接生小孩的用不著管他日後相親,say goodbye最多的不是在終點,而是中途。”


    宗杭聽懂了,她的意思是:這事像接力賽一樣,分程分段,他們這一程,已經跑完了,後頭的事,該交給更合適的人去做。


    宗杭還沒修煉到可以無牽無掛中途say goodbye的程度:“那你說,丁盤嶺他們接下來會怎麽做啊?”


    易颯這兩天對自己的智商格外自信,就愛給人解惑:“我估計這事,光憑三姓兜不住,上一輪人類,多大課題啊,還涉及到什麽人工智能,我要是丁盤嶺,我就爭取國家介入,讓國家去搞這事——你想,上一輪人類科技水平比我們高啊,沒準已經攻克癌症、解決衰老問題、造出宇宙飛船了,國家能不感興趣?”


    宗杭皺眉:“不能吧?爭取國家介入,首先就把三姓給暴露了,萬一到時候像窯廠那樣,大家都被關起來做科學研究……”


    也有道理,不過都不是她該操心的事了。


    易颯聳了聳肩:“讓丁盤嶺去盤算好了,反正他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手裏頭還有照片,有圖有真相……”


    說到這兒,心裏驀地打了個突,刹了口。


    宗杭奇怪地看她:“怎麽了?”


    易颯沒立刻迴答,想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問他:“你拍的那些照片上,確定沒我?”


    宗杭很肯定,就差拍胸脯保證了:“真沒你,拍人的,隻拍了丁玉蝶,就怕把你帶進去。”


    易颯喃喃:“不對,不對,這樣反而不對……完了完了,錯大發了。”


    她給宗杭解釋:“常理來說,進了金湯穴,丁玉蝶是領頭的,我是水傀儡,這種場麵,你作為在場唯一一個有意識的人,一定會拍下來的,拍到了是正常,拍不到才會惹人懷疑,更別說拍完了一卷膠卷,連我的衣角都沒拍到。”


    宗杭試圖掙紮一下:“那萬一,就是我沒注意、沒拍到呢?”


    易颯說:“你要知道,我的情況特殊,我是從三歲多被懷疑到大的,任何一點反常的,都會激發他們的聯想。還有就是,你的出現,已經證實了外貌沒有畸變的例子是存在的——我最初為了轉移視線,說你時不時會發病,但其實,你隻是在見丁長盛時假裝發了一次病,那之後,全是正常的。”


    宗杭也懵了:人真是不能有半點秘密,一時疏忽,沒有精心掩蓋,就有被起底的危險。


    他寄希望於僥幸:“他們不一定會發現吧,看他們那長相,也不像聰明人。”


    易颯差點被他氣笑了:“聰明是長臉上的?丁玉蝶一臉精明,還不是生了個蛾子腦袋?”


    秘密想要藏得牢靠,就不該看低每一個人的智商。


    假設這事已經暴露了……


    易颯兩手絞得死緊,腦子飛快地轉著,隻轉得顱內忽忽生涼,半天也沒想出什麽行之有效的補救法子。


    宗杭也在拚命想,照片是自己拍的,他總覺得大部分責任在自己。


    想到後來,忽然豁出去了:“怕什麽,暴露就暴露!”


    易颯嚇了一跳:“哈?”


    宗杭說:“祖師爺是上一輪人類吧?丁盤嶺他們是上一輪人類的後代,我們是上一輪人類安排複活的人,半斤八兩的,誰也不比誰矮一截。這樣,易颯,丁盤嶺他們如果要動你,你就說,你已經在外安排了人,你要是出事了,那人就會把三姓的秘密捅出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要死一起死,誰還沒捏點把柄在手裏,誰怕誰啊。”


    易颯驚訝地看著宗杭。


    這小樣的,良善臉龐白淨麵皮上,居然還帶出了幾分潑皮無賴氣質。


    宗杭被易颯看得心虛,下一秒就慫了:“我……我是跟電視上學的,是不是……行不通啊?”


    易颯噗地一聲笑出來。


    不過說實在的,路歪也是路,沒準真能走。


    ***


    壺口的事了了,所有人都要撤,丁盤嶺差人來問易颯他們要不要同車迴去,易颯早懶得戴一張假麵皮在他們麵前應付了,借口路上還要辦點事,分道走。


    於是大部隊先行,顧及禮節,易颯下樓來送,趁著一群人亂哄哄裝載行李的時候,過來找到丁長盛,也不說什麽事,隻笑盈盈打招唿:“丁叔。”


    丁長盛愣了一下,瞬間就懂了,他四下看看,指了指院子一隅:“過去談。”


    易颯很順從地跟著他走到院子角落裏,也不吭聲,一臉的“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丁長盛話裏有話:“颯颯,你可真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啊。”


    易颯記得,丁長盛有句口頭禪:聰明的人適可而止,愚蠢的人誓不罷休。


    所以這“誓不罷休”,肯定不是在誇她。


    易颯笑起來:“丁叔,一條人命呢,總不能當忘了。”


    丁長盛也笑:“沒忘,我記著呢,隻是這些日子忙,沒來得及跟你說。”


    他清了清嗓子:“是這樣的,颯颯,我讓人調查了一下那個陳禾幾,其實啊,他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知道他為什麽躲在柬埔寨不敢迴來嗎,他……”


    易颯馬上打斷他:“丁叔,死者為大,人都死了,就別說死人長短了吧。陳禾幾一定犯過事,這我知道,但這跟丁磧殺他是兩碼事。我朝你要說法,你去找證據證明陳禾幾不是個好東西……丁叔,做事不是這麽做的。”


    這伶牙俐齒的,確實不是好糊弄的主,丁長盛以退為進:“那你想怎麽樣呢?我把丁磧交給你,你一刀捅了他?”


    易颯想說什麽,丁長盛沒給她插話的機會:“……當然不可能,你做不來這事。”


    “或者讓他投案自首?去柬埔寨投案?但陳禾幾在那兒,就是個偷渡的流民,連個被承認的身份都沒有吧?而且據我所知,柬埔寨法律執行不是很嚴,花錢能解決不少事兒。”


    易颯心裏開罵,臉上還得客氣:“那您這意思,就是……算了?”


    都用上“您”字了,看來話要往軟了說,丁長盛笑嗬嗬的:“當然不是。颯颯,其實你是耍滑頭,你也不知道該怎麽解決:一命抵一命,你不願意髒了手,投案自首,又行不通。”


    “但陳禾幾是你朋友,就這麽算了你又覺得對不住良心,所以把球拋給我,讓我出方案,對吧?”


    易颯一時語塞。


    丁長盛歎氣:“所以啊,你為難,我也為難,尤其丁磧還是我幹兒子,很多事他是為了三姓去做的,不然,他跟陳禾幾無怨無仇的,犯得上殺他嗎?颯颯,法庭審理判決,還要個一兩年呢,你給丁叔多點時間,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再說了,現在又整出什麽息巢、複活的事兒,正是用人的時候,留著丁磧,跑跑腿也好啊……”


    正說著,賓館大門處響起車喇叭聲:那是等得不耐煩了。


    丁長盛和顏悅色:“就先這樣好不好?你也別不高興了,你丁叔還能跑了不成?早晚都得給你解決這事的……行了,我先過去,咱們晚點再見。”


    易颯眼睜睜看他走遠,這才意識到,自己被人很高明地“晃點”了。


    像求人辦事,一趟趟跑斷腿,對方鄭重其事表示“一定解決”,然後遙遙無期。


    易颯頭一次發覺,自己還是嫩了點。


    ***


    丁長盛進了車子後座,身子窩進皮質靠椅裏,長長歎一口氣,又拿手捏捏眉心。


    丁磧慢慢發動車子,轉彎時,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還立在原地的易颯。


    他總覺得,這兩人聊了那麽半天,聊的應該不是什麽上一輪文明的事,易颯想聊這個,該去找丁盤嶺才是。


    出了賓館大門,他從車內後視鏡裏看了眼丁長盛,小心翼翼問了句:“幹爹,剛和易颯聊什麽啊?”


    丁長盛說:“沒什麽。”


    丁磧沒再追問,這麽多年,他已經習慣丁長盛的性子了:他說“沒什麽”時,通常就表示有什麽;而有些事,他也不會直截了當交代你,總是不經意地、自言自語地,讓你聞弦歌而知雅意。


    說好聽點,叫“說話的藝術”,說不好聽點,就是“當婊子還要立牌坊”。


    果然,過了會,丁長盛又歎了口氣:“陳禾幾交了個好朋友啊。”


    丁磧笑笑:“你說易颯啊?”


    “是啊,這年頭,能為朋友這麽盡心盡力的人不多了。真是……逼著我給交代,年輕人脾氣大,我這把老臉,低三下四的,說多少好話都沒用,唉,也真是累。”


    他又伸手去捏眉心:“好歹又拖了幾天,下次還不知道怎麽應付呢……颯颯這姑娘,就是太較真了。”


    路口亮紅燈,丁磧踩了刹車,看人行道上人來人往。


    過了會,輕聲說了句:“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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