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颯和丁玉蝶都還沒緩上勁,宗杭跑前跑後的,把薑駿結結實實綁起來,又把易蕭身上那幾具屍體都解了,恭恭敬敬並排擺好,還拜了幾拜。


    這船塚裏,目前看下來沒別的威脅,隻要薑駿和易蕭兩個不礙事,再辛苦一迴破出息壤,也不是什麽難事。


    就是易蕭的狀態讓人擔心,砸暈了薑駿並沒能讓她完全清醒過來,相反的,整個人神思恍惚、知覺混亂,嘴裏絮絮叨叨,也不知道在念些什麽。


    宗杭試探著去喚她的名字,又指易颯:“你妹妹,你還認識嗎?”


    她眼神茫然,抬眼看宗杭,語氣溫柔:“薑駿,是不是確定了?”


    確定什麽了?宗杭莫名其妙,強調:“易颯,風颯颯兮木蕭蕭,你妹妹!”


    易蕭眉眼浸染上尖刻:“出來做事,帶她幹什麽!”


    宗杭沒轍了,倒是一邊的丁玉蝶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問易颯:“你姐姐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嗎?”


    長篇累牘的,這要從哪說起?況且人還累得跟狗似的,吐舌頭都嫌費勁,易颯隻當沒聽見,原地規整物料,又吩咐宗杭抓緊時間四處看看,這息巢裏還有沒有別的玄虛。


    還真有,宗杭去了沒多久就噔噔跑迴來,拉易颯去看樣東西,說是描述不清楚,親眼看到才行。


    易颯留丁玉蝶看著薑駿兩人,跟著宗杭去了。


    ***


    連過了十幾麵巢脾之後,宗杭往前指了指。


    原來這息巢裏,還有這麽大一片空地,地上有個首尾相銜的巨大太極盤,圓心的位置,也就是s形曲線的中心處,嵌了塊板正的銅牌。


    薑祖牌?


    應該是,因為不遠處扔著牌位的底座,而且,過去看時,牌位老舊,有幾處摩挲得發亮,顯然就是薑駿帶下來的那塊。


    易颯試圖去摳挖,沒用,嵌得嚴絲合縫,邊沿處針都探不進,顯然根本沒預備再拿出來。


    宗杭提醒她:“上頭也有。”


    易颯抬頭。


    果然,和地上這麵兩兩映射、形同投影,洞頂也有巨大的太極盤,軸心處同樣嵌了什麽,隔著太遠看不大清——但推測無誤的話,應該也是塊類似薑祖牌的銅牌。


    之前被薑駿短暫控製時,也曾看到過一麵掛在牆上的太極盤,不過那個,是麵掛鍾……


    那這裏的兩麵呢,也是鍾嗎?


    易颯眉頭簇起。


    不難想象,這軸心處,原本是個空槽,薑駿下來之後,從底座上拔出牌位,然後嵌進了空槽裏——以往開完金湯,不管翻不翻鍋,祖牌都是要送歸祠堂的,這一次,薑駿顯然不準備迴去、也不準備歸還祖牌了。


    把祖牌嵌進空槽的意義是什麽呢?促成某些事的發生?還是說,某些事已經正在發生了,隻是自己還沒察覺到?


    正思忖著,遠處忽然傳來女人淒厲的尖叫聲。


    是易蕭!


    ***


    易颯這一驚非同小可,和宗杭緊趕慢趕迴到原地時,正看到易蕭伏在薑駿身上,一條胳膊空袖管樣垂著,另一隻手抓住薑駿的腦袋,發瘋樣往地上撞。


    薑駿已經醒了,嘿嘿幹笑著,硬著脖頸跟她對抗,偶爾真的撞到兩下,似乎也不值當什麽,邊上的丁玉蝶試圖把易蕭拉開,幾次都失敗了,見易颯迴來,尷尬地解釋:“就是突然一下子,她爬得又快,我沒攔住……”


    因為易蕭廢了條胳膊,宗杭把她手足上綁著的屍體解下之後,隻捆住了她雙腿,加上有丁玉蝶從旁盯著,以為不會出什麽狀況,沒想到易蕭這麽兇悍,單憑一條胳膊爬,還能搞出事端。


    宗杭想上去幫忙,哪知易颯伸手攔住他:“先別。”


    她仔細聽。


    易蕭在含糊地、重複地說著一些話。


    ——把薑駿還給我!


    ——薑駿出來!


    ——薑駿,我是易蕭啊。


    這人到底是不是薑駿?丁玉蝶說過,薑孝廣被殺的時候,沒有全力還手,一直在叫薑駿的名字,難道說,薑駿下水之前,也跟曾經的易蕭一樣,是可以跟人正常溝通的?現在這樣,是被控製、附身了?


    她垂下手,宗杭會意,上去幫著丁玉蝶把易蕭拉開。


    易蕭拚命掙紮間,忽然看到易颯的臉,身子一僵,似乎有些茫然,宗杭始終不忘姐妹相認這迴事,滿懷希望問她:“你認出她來了嗎?她是易颯。”


    易蕭喃喃:“風颯颯兮木蕭蕭……”


    宗杭心頭一喜。


    哪知她背書般繼續:“颯在前,蕭在後,早知道會有兩個女兒,就該把易颯的名字給老大的……”


    念到後來,忽然身子發抖,拚命把臉別開,神經質一樣喃喃:“不見颯颯,我不見颯颯。”


    看來還沒完全清醒,易颯低頭看薑駿。


    她還擔心萬一薑駿醒了,易蕭會再次受控製,成為無知無覺的傀儡機器,看來沒有。


    之前看到薑駿大到畸形的腦袋,隻覺得醜,換個角度去想,腦袋大,是不是代表著腦容量大,或者意念力驚人呢——有些有特異功能的人,光憑意念,可以挪動桌椅,拗彎調羹,薑駿的意念力,是不是就是拿來控製人的?


    他的大腦像台主機,通過觸碰的方式,輸送一些信息,建立鏈接,去控製別人,但這種控製需要時長:她上次,就是因為鏈接建立的時間太短,並沒有受他控製。


    而且,這控製是一次性的:他的腦袋受到重度擊打昏迷,等同於主機被粗暴斷電,醒轉重啟時,這種鏈接消失了,可以這麽理解嗎?


    易颯招唿丁玉蝶過來:“你按照秒針的走針,心裏默數到五,我自己沒起來的話,你就把我拉開,懂嗎?”


    丁玉蝶沒懂。


    “你從哪起來?我從哪拉開?”


    易颯沒吭聲,她拿手摁住薑駿的臉,把他腦袋定在了地上,然後俯下身子,額頭湊了上去。


    再拿點信息,像上次那樣的碎片也好。


    額頭挨處,冰涼,鐵硬,其它的,沒反應,再然後,就被丁玉蝶一把拎了起來,問她:“你幹嘛?”


    薑駿笑起來,目光狡黠又可憎,像是說:猜到你用意了,沒用的。


    是沒用,看來這種輸送,是單向的:他不開啟,她硬湊上去也沒用。


    易颯一把把薑駿的頭搡到一邊,懶得再看他這張臉。


    然後問宗杭和丁玉蝶:“歇得怎麽樣,能爬了嗎?”


    不能再耽誤了,吃的是有了,大不了再迴去搞兩罐軍糧,但沒水才是最夠嗆的,嗓子裏都快冒煙了。


    丁玉蝶點頭:“反正,隻要沒幹擾,咱們慢慢爬,累了躺進巢房就行,就是這兩個人,你預備怎麽辦呢?”


    易颯猶豫了一會:“都……留著吧,薑駿綁緊一點,易蕭綁……鬆一點。”


    宗杭一愣:“易颯,她是你姐姐啊。”


    易颯繃了張臉,把理好的一堆物料背上身:“不然怎麽辦?背著她嗎?怎麽爬?先留在這吧,以後有機會……再下來。”


    說完了,自顧自走向巢脾,頭也不迴,開始上攀。


    宗杭遲疑地拎起物料,瞥了眼丁玉蝶。


    丁玉蝶也沒動,一籌莫展的樣子。


    宗杭小聲問他:“怎麽辦啊?”


    丁玉蝶歎氣:“太難辦了,不認識的阿貓阿狗也就算了,偏偏又是姐姐,親姐姐,這種要是丟在這,我都覺得說不過去……颯颯不好說帶,帶了是連累咱們……”


    兩人抬頭看易颯越爬越高。


    丁玉蝶喃喃:“要麽背上吧,咱分著背,大不了速度慢,多歇幾次,反正沒人追沒人攆的,也不用擔心斷後了。”


    宗杭趕緊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先帶著唄。以後有機會……哪還會有機會再來啊。”


    薑駿躺在地上,先還了了,忽然聽到這話,眸光一森,麵色瞬間極其可怕。


    ***


    丁玉蝶過來給薑駿緊繩子,按說真該心狠手辣,一刀捅死了以絕後患,但三人都不是真狠的主,別說殺人了,狗都沒殺過——就假天之手,留他自絕於此吧。


    宗杭在一邊研究怎麽把易蕭綁背上身,畢竟是要攀爬,繩子比劃了幾次,總不得要領,丁玉蝶無意間瞥到,自己都為他急,抬頭指點他:“從肩那繞,肩……”


    話還沒完,薑駿忽然挺起身子,用盡全力,腦袋擺錘樣甩過去,一頭撞在丁玉蝶頭上。


    丁玉蝶哼都沒哼一聲,直接昏死過去,宗杭還沒反應過來,薑駿已經從地上快速滾翻過來,腰脊用力,下半身直接橫掃,宗杭下盤不穩,和易蕭雙雙摔落地上,剛撐臂抬頭,目光及處,嚇得失聲尖叫。


    他看到,薑駿動作迅捷無比,甩著一個碩大頭顱,一口咬上了易蕭的喉嚨。


    這特麽……瘋子!變態!


    宗杭發瘋樣抓起消防鍁鏟,一把砸在薑駿頭上,拚盡全力扯開他身體時,看到易蕭雙目發直,喉嚨處已經被咬開了,腦子轟一聲就炸了,大叫:“易颯,易颯你下來啊,你姐姐出事了!”


    他連滾帶爬過去,易蕭喉嚨處倒是沒出血,大概也沒血可出,隻是流渾濁的粘液,身子一直痙攣,想喘息,喉嚨處噝噝漏氣,宗杭一把捂住她喉嚨,正哆嗦著,聽到轟的一聲,易颯摔下來了。


    她其實爬了一段之後,低頭看到宗杭他們還沒動,心下也在猶豫,正進退兩難時,忽然聽到宗杭歇斯底裏的叫聲,也知道不好,急速下撤,最後兩三米,直接用跳的,力沒使對,落地時崴了一下,直接摔了。


    她忍痛爬起來,一瘸一拐趴跪到跟前,見到這情形,也懵了。


    大概迴光返照,易蕭卻清醒了。


    她手摸索著往上,抓住易颯的衣領,說:“颯颯。”


    聲音很怪,每個字都在漏風,像氣球迅速癟軟,卻還在硬撐:“丁長盛,窯廠,有個……黑皮筆記本,他以為是假的,其實是真的……”


    她話接不上來了,宗杭眼淚都出來了,拚命去握她喉嚨,手上一直發顫,也不知道力是該緊還是該鬆,易蕭胸膛上下起伏,還是艱難往外吐字:“完美……錯了,我想錯了……”


    她出不了聲息了,隻手指還有力氣,慢慢摸索著往上,視線裏先還有易颯的臉,後來,這臉像照片被放得太大,像素漸漸模糊,最終崩裂。


    易蕭的眼睛看不見了,隻手還在往上,摸到易颯的脖頸,還有臉。


    颯颯,你長這麽大了,長得這麽好。


    其實那次,在湖底,颯颯把宗杭給救走,她看見了。


    她隻遠遠看著,沒敢上去說話。


    她覺得自己太醜了。


    颯颯小時候,小跟屁蟲樣往她跟前湊,總充滿豔羨地看她化妝,在幼兒園跟小朋友打架,頭發被薅了一大撮,還要尖叫:“我姐姐!我姐姐最好看!”


    她希望颯颯保留著這印象。


    但現在,她後悔了。


    該和她說說話的,好多話想多,力氣卻隻能支撐著她,說出最緊要的話,連聲“颯颯”都沒叫。


    她終於顫抖著、摸上了易颯的耳垂。


    那隻手,在她耳垂上輕輕捏了一下,然後頹然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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