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易颯老不說話,宗杭有點坐不住,出聲詢問又不好,隻好咳嗽了一聲。


    果然,易颯迴神了。


    她把手機蓋在一旁:“這個老k,說話也有點誇張,什麽三姓容不下你們這樣的人,我自己是三姓,都沒聽過這種說法。”


    宗杭說:“那是因為你是小人物……”


    一時口快,沒經大腦,居然把易蕭的原話說出來了,宗杭心叫糟糕,但已經來不及了,易颯反應還真是敏感:“誰?你說誰小人物?”


    換了對方是別人,她大概會穩重一點,興許還要拿腔拿調一番,視對方是誰戴不同的臉,陰陽怪氣似笑非笑地反問:“小人物?”


    但宗杭麵前,就沒必要了,一個聽了點邊角皮毛的地秧子,說她是小人物呢。


    她拿手指自己:“我是易家的水鬼,水鬼好嗎?”


    水鬼?


    宗杭有點懵:“你們易家,有幾個水鬼啊?”


    那個易蕭,好像也提過說,自己是水鬼。


    “三姓八水鬼,易家隻有兩個。你以為像水抖子一樣,一撈一筐嗎?”


    宗杭不知道“水抖子”是什麽,但聽這意思,也知道級別略低:“那另一個是誰啊?”


    易颯示意了一下房門:“喏,我雲巧姑姑,住對門,剛在門外,跟我說半天話的,就是她。”


    “沒別人了?”


    “沒了!”


    那是易蕭撒謊了?宗杭覺得有必要再求證一下:“那有沒有被開除出去的?”


    易颯氣笑了:“我說得這麽清楚,你是不是聽不懂我的話?”


    宗杭不吭聲了,剛吃麵時也一樣,她說著說著就來了火,似乎很煩別人囉裏囉唆追問。


    說了這麽多,喉嚨也幹了,易颯從桌子上拿了瓶礦泉水喝,順便扔了一瓶給宗杭:“那個老k既然送你上船,一定會再想辦法和你聯係……”


    說到這兒,看到宗杭拿胳膊夾住礦泉水瓶,一隻手正費勁地擰蓋兒。


    她一把把那瓶抽過來,自己那瓶剛開好還沒來得及喝的遞了過去:“擰不開不會叫人幫忙嗎?自己在那瞎費什麽勁!”


    又被教訓了,宗杭訥訥接過來,說了句謝謝。


    他仰頭喝了一口,又去看礦泉水品牌。


    農夫山泉呢,是有點甜。


    易颯往下說:“她再找你的時候,你就跟她說,我想跟她見個麵。”


    頓了頓又補充:“跟她說我是易家的水鬼,讓她放心,就是見個麵,聊兩句,絕對不是要對付她。”


    又看時間:“不早了,先睡吧。”


    ***


    客艙標間配了兩張不到一米的床,正好夠睡。


    宗杭躺在靠外的那張床上。


    一切都跟做夢似的,他想捋一下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哪知道眼皮一闔,就睡過去了。


    被噪雜聲吵醒的時候,覺得睡了還不到一分鍾,但睜開眼時,外頭已經蒙蒙亮了。


    易颯站在窗口,正側著身子撩開窗簾往下看,知道他醒了,向他擺擺手,示意別過來:“他們找到丁磧了。”


    “丁磧”這名字,讓宗杭脊背發緊。


    他忍不住問了句:“我打不過丁磧,是不是應該盡量躲著他?”


    易颯拉上窗簾:“我也打不過,他從小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馬步抖一抖丁長盛都會拿木尺子抽,二十多年的硬功夫,要是讓你這麽輕鬆就打過了,是不是也太不公平了?”


    所以,一般情況下,她不會惹他太過,除非自己占絕對優勢:比如進了了如指掌的雷場區,比如昨晚那種絕無差池的偷襲,再比如……


    “也不用見了他就像過街老鼠一樣,你有你的優勢,記住了,丁磧是個絕戶,水下活還不如水抖子,隻要進了水裏,或者哪怕是附近有水,你就等於有了靠山。”


    ***


    昨天晚上,她把丁磧給打暈了。


    船是人家的船,那麽大活人,找不著地方關,陳禿的事,又還沒什麽真憑實據——但就這麽讓他暈在那,醒了就能走人,不是她風格,更何況,宗杭還斷了三根手指。


    她讓宗杭先把工服脫掉扔了。


    夏天的工服,上裝裏還能穿個t-shirt打底,褲子裏總不能也穿一條,宗杭工褲一脫,就隻剩腿了。


    她就是這個時候來了念頭,把丁磧的褲子脫了讓宗杭穿上,又把丁磧上衣也脫了,還拿了剔骨刀當剃頭刀,把他頭發剃得一道光一道雜,亂七八糟。


    最後捆嚴實了,嘴巴眼睛都塞住罩上,拖到廚房最裏頭儲存食品的地方,拿個空的大菜筐罩住,左右擋土豆絲瓜西紅柿,上頭還壓了筐茄子。


    走的時候,關燈、鎖門,內外都清清爽爽,所以丁長盛他們找丁磧,廚房不是沒去過,掃一眼,人不在,又沒異樣聲響,也就走了。


    直到廚工要備船上人的早餐,開工撿菜的時候,才發現。


    易颯看了會,估摸著一行人應該已經上樓了,轉頭吩咐宗杭:“你先洗漱,我過去關心一下,打聽消息……”


    說到這兒,瞥了一眼宗杭那條不合身的褲子:“順便幫你搞身衣服。”


    ***


    走廊裏已經有不少人出來看動靜了,再往前走,有扇門前擠擠挨挨人頭攢動,應該就是。


    到了門口,有人給她讓路。


    屋裏人也多,都是說話有點斤兩的,易雲巧也在,抬眼看到她,還衝她招手:“颯颯,來,過來。”


    她頭上一左一右,滑稽般裹了兩個塑料發卷,發型頗像哪吒。


    薑家唯一的女水鬼薑太月則拿拐杖頓著地,橫眉怒對門口那些人:“走走走,有什麽好看的!”


    薑太月七十六歲,比丁海金隻大不小,但身體好得沒話說,說話也中氣十足,又是三姓資曆最老的水鬼,這一開腔,門口立刻冷清了不少。


    易颯進來,順手把門帶上。


    丁磧被人簇擁著上來,大概還沒來得及換衣服,隻裹了條床單蔽體,頭上光一處雜一處,極其狼狽,丁長盛坐在一邊,臉陰得像是要滴下水來。


    易颯不加掩飾地盯著看,臉上還帶幸災樂禍,薑孝廣給她使了個眼色,她才裝模作樣移開目光。


    她不能崩人設,她跟丁家這對父子向來不對路,丁磧出事,她就該這麽一張看好戲的欠揍臉,要是一上來就殷殷關切,那才惹人懷疑呢。


    她湊到易雲巧身邊,拽了拽她衣角:“雲巧姑姑,怎麽了啊?”


    易雲巧壓低聲音:“昨晚不是找不著他嗎?早上在廚房發現了,綁得跟粽子似的,衣服被扒了,頭也剃了……大家正商量著呢。”


    薑太月拐杖頭又是一頓地,氣得渾身都哆嗦了:“查!太囂張了,先害了駿子,又這麽戲弄丁家這……後生,我看就是衝著我們來的!怎麽迴事這是?”


    易颯說:“薑婆婆,我看不是吧?”


    薑太月抬頭看她,眼珠子被層層耷拉的眼皮鑲成了三角:“怎麽不是?”


    易颯說得認真:“都說小薑哥哥是被人害的,一個殺人兇手,已經殺了一個了,有必要對第二個這麽留情嗎?沒錯,丁磧是被戲弄得不輕,好歹命還在吧。”


    薑太月耳根子軟,覺得她說得非常有道理:“也是,還是颯颯腦瓜子靈……”


    又轉頭看薑孝廣:“孝廣,駿子的事有進展嗎?我看越來越複雜了,不行就報警吧,你們昨天折騰得雞飛狗跳的,也沒查出什麽來。”


    薑孝廣有點尷尬:“月姨,我們在明,對方在暗,想查清楚是需要時間的……”


    丁長盛咳嗽了兩聲,候著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之後,吩咐丁磧:“大家都在,你說一下,昨晚到底出了什麽事。”


    到關鍵的了。


    易颯斂住唿吸。


    丁磧沉默了一下:“襲擊我的是個女人。”


    薑太月追問:“長什麽樣子?”


    丁磧搖頭:“沒看到,她從廊頂倒掛下來的,拳頭打了我頭兩邊……如果是男人的拳頭,會大得多,力氣也會更大。”


    不錯,分析得在情在理,薑太月點頭:“還有呢?”


    “沒了,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實在來不及反應……”


    易颯一怔。


    丁磧沒提宗杭,也沒提廚房裏的那場打鬥,把一切淡化得像是普通遇襲。


    見問不出什麽有頭緒的,薑孝廣打圓場:“行了,丁磧也夠受罪的了,讓他休息會吧,咱們也先迴去,有什麽事,吃早飯的時候再商量。”


    一行人,陸陸續續出來,隻丁長盛沒走,門剛關上,就聽到他大聲的斥罵:“廢物!”


    薑太月嚇得拐杖都打了個顫,迴頭看房門,說了句:“歐呦,罵這麽兇。”


    易雲巧緊走兩步,扶住她胳膊:“能不罵嘛,平時盡吹什麽從小練到大,拳腳功夫一個頂三,這趟丟這麽大臉,還被剃了個陰陽頭,我都覺得好笑……”


    ……


    易颯放慢步子,和落在最後的薑孝廣走了並排:“薑叔叔,你還好吧?”


    薑孝廣容色憔悴,眼神裏也透著濁,隻是苦笑:“我還好,就是不知道怎麽跟薑駿媽媽交代。”


    “還沒進展呢?”


    薑孝廣搖頭。


    易颯說:“我覺得薑婆婆說得沒錯,要麽就報警吧,我們又不專業……讓法醫來查會更仔細,比如身體上有什麽我們這種外行看不出來的傷害,再比如是不是被用了藥,現在天氣這麽熱,船上保存不了屍體,再拖兩天,很多痕跡就拖沒了……”


    薑孝廣想說什麽,手機響了。


    他一邊往外掏一邊點頭:“這些我也都考慮到了,你放心吧,雖說三姓家事家辦,但要是實在沒辦法,除了報警也沒別的路走……”


    看來電顯,是個薑家的水抖子,叫薑固,剛還看到他下樓去了。


    薑孝廣接起來:“喂?”


    那頭先是沉默,再然後,傳來女人陰沉而又沙啞的嘿嘿笑聲。


    薑孝廣臉色一變:“誰?”


    易颯奇怪地看他,薑孝廣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裝著凝神傾聽,臉色漸漸和緩:“是你啊,剛沒反應過來,多大年紀的人了,還學年輕人玩這種……”


    說著看了眼易颯:“走吧。”


    他走得不疾不緩,打電話時的正常步速。


    那女人說:“薑孝廣?”


    薑孝廣嗯啊有聲:“對,對,這事我知道。”


    那女人繼續:“我在這湖上打漁,起早貪黑……”


    薑孝廣覺得不對勁,但還是點頭:“放心吧,這麽點事,想解決很容易……”


    “昨天早上,大概淩晨不到五點的時候,我看到有人把薑駿的屍體沉進了湖裏。”


    薑孝廣腦子裏一嗡。


    易颯停下腳步,指了指房門:“薑叔,我找玉蝶有點事……”


    薑孝廣腦子發木,不太自然地朝她點頭:“行,你們玩……”


    他快步越過易颯,走動時,大腿內側的筋都似乎在一跳一跳,壓低聲音問她:“你是誰?”


    那女人還是那副緩緩的調子:“當然了,那個人不是你,我就是奇怪,既然薑駿早上就死了,你為什麽要對別人撒謊,說中午還見過他呢?”


    薑孝廣隻覺得全身的血都湧到了頭上,避到靠牆一側,一個字一個字,都是從齒縫裏迸出來的:“你誰?”


    電話掛斷了。


    薑孝廣握著手機僵立了會,忽然反應過來,急急往樓梯口走,下了一層,四下張望,掌心裏攥著汗,又下一層。


    終於在甲板上看到那個人,叫了聲“薑固”,快走了兩步,驀地覺得不妥,立時收步,瞬間塌肩聳背。


    薑固迴頭,看到是他,忙顛顛迎上來:“薑叔,有事啊?”


    薑孝廣揚了下手機:“手機沒電了,想借你的用一下。”


    薑固趕緊點頭:“沒問題。”


    邊說邊伸手往兜裏掏,掏著掏著,忽然一臉莫名其妙,雙手在上下衣兜附近亂拍:“哎,哎,我手機呢?”


    薑孝廣說:“別慌裏慌張的,好好迴憶一下,上一次用手機是什麽時候。”


    薑固撓了撓頭:“早上起得早,叫了二子一起放艇,想下水遊兩圈來著,脫衣服的時候把手機擱邊上的,後來二子忽然說起……”


    他心虛似地看了薑孝廣一眼:“說起薑駿了。”


    “我們就尋思著水下剛死了人,有點晦氣,就坐在艇上聊這事,聊著聊著,聽到大船上吵吵,說是找到丁磧了……”


    “我就趕緊上來看熱鬧……”薑固一臉恍然,伸手拍了下腦門,“我靠,好像是沒拿……也不對啊,收艇的時候,艇裏沒東西啊。”


    薑孝廣沒吭聲,隻是轉頭看向大湖。


    放艇時,艇跟大船之間,通常會有段距離。


    那個女人,不是打漁的,她是從水裏,把手機拿走的。


    是家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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