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市場區人多,車速很慢,兩輛車一前一後,包裹在其它的車和人之間,並不引人注目。


    很快進了市區。


    街道驀地冷清,街麵上很少有人停駐,隻餘摩托車倏忽馳過的車聲。


    然後出城。


    迎麵撲來真正的東南亞。


    潮濕、濡熱,沒有電,道旁住人的吊腳樓裏漆黑一片,屋簷下晃動著吊掛的蝴蝶蘭。


    車尾後沒有揚起塵土,因為道路逐漸泥濘,高速旋轉的輪胎隻濺拋起泥點或者泥水,厚重的接著天邊的叢林先還遙遙在望,瞬間就把車和人都吞進死寂的腹地。


    丁磧遙遙跟在後頭,其實,人一少,就很難跟了,他猶豫著要不要攆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間,風裹著潮氣送來音樂的聲響。


    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易颯大概是打開了那個錄放機。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聽得專注,忘了車速。


    是粵語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


    《大俠霍元甲》的主題曲。


    周圍漆黑一片,空氣裏是混著尾氣的泥水和樹木味道,沒有現代文明的痕跡,這旋律太容易讓人產生錯覺,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磧迴過神時,才發現離前車太近了。


    但他隨即就發覺,不是自己加速,而是易颯減速了。


    她左手控住車子,戴著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舉過頭頂,先是五指張開,然後比了個“六”的手勢。


    這個距離,這個車光亮度,手勢清晰可見,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蓋上泛的光澤。


    她的那個手勢,左右搖了三下,然後轉成前後向,大拇指向下向後彎壓,將小指托高,定格了一兩秒。


    這是……水鬼招?


    幾乎是與此同時,易颯迅速收手,把住車頭急轉,腳下猛轟油門,摩托車唿嘯著奔進叢林。


    丁磧想也不想,隨即跟上。


    ***


    舊時代,大江大河邊,在水裏撈飯吃的人有許多禁忌,他們覺得,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顯,隻一道平麵的隔離。


    比如,地麵以上是活人的,地麵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著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麵以上是活人的,水麵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總有一些時候,需要越界幹活,比如下水撈魚、撈財物、撈屍。


    他們把水下叫做“那一頭”,在水下,人是不能張嘴發聲的,一來客觀條件不允許,二來人帶陽氣,聲音裏有中氣,會擾了“那一頭”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會發生各種可怕的事。


    所以他們用各種招手的姿勢代表常用的溝通語言,並且謙卑地把這套姿勢叫做“水鬼招”,假裝下了水的自己已經是個“水鬼”,可以無阻無礙,往來通暢。


    用得順手了,不止在水裏用,有時進到地麵下的穴洞裏,也會這麽用。


    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傳最盛時,普通的撐槳打漁人都會耍幾招,但解放後,像許多封建的習俗一樣,漸漸失傳,隻有少數一些人會使。


    易颯剛剛做的姿勢,就是最標準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說,有種就跟上來。


    ***


    丁磧知道露了行藏了,不過沒覺得挫敗,隻覺得刺激。


    他加大油門,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動的亮點,夾緊雙腿以抵抗車身劇烈顛簸帶來的震動,直到前探的車光忽然照到一塊血紅的牌子。


    丁磧心裏一驚,下意識急刹車,剛捏刹就知道壞了,刹車捏得太猛了,這車剛租來,和他沒磨合,車對人,人對車,兩相陌生。


    幾乎不容他有任何應對,車頭立止,車尾迅速甩起,人和車同時飛了出去。


    黑暗中,車子在半空掄旋,然後發出撞樹的悶響,整個人不受控,貼地速滑,石子和滿地斷枝磨爛衣服,磨破皮肉。


    好不容易停下來,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嘴裏全是血腥味,拿手碰了碰嘴唇,手上掀掉了皮,嘴也碰破了。


    丁磧躺在泥地上緩了會,忍著痛起來。


    易颯的車聲,被濃重的夜色和厚密的叢林吸附,已經遠得聽不見了。


    他站了片刻,借著還亮著的車燈打出的光亮,很小心地、一瘸一拐地、順著自己滑跌過來的痕跡往迴走。


    不遠處,被摔撞得有點扭曲的摩托車半支楞著靠在樹身上,車燈的光柱斜打,光柱裏,無數揚塵飛舞,數不清的細小蚊蟲在光亮間撲動翅膀。


    而光柱的盡頭,被一塊四四方方的牌子截留。


    牌子被鐵釘釘在一根插進土裏直立的木棍上,底色鮮紅,字和畫都慘白,頂上一行是高棉語,看不懂,不過沒關係,中間的畫和底下的英文表達的是一個意思。


    畫是骷髏頭,頸部斜著交叉的大腿骨架。


    英文是“danger!mines!”。


    兩個單詞,兩個感歎號,不可謂不慎重。


    小心地雷。


    這是雷場。


    在吳哥景區,向導會反複提醒遊客不要去叢林深處探險,還會擺出最新數據:2016年前8個月,就有一百多位外國遊客意外身亡。


    聯合國預測,憑著目前的技術,想肅清柬埔寨地下的埋雷,需要六七百年。


    所以在這裏,地雷不是戰爭傳說,也並不遙不可及。


    丁磧唾了口帶血的唾沫,向著叢林深處笑了笑。


    臨行前,幹爹丁長盛交代他說,見麵之後,盡量放低姿態,易颯這個人很危險,脾性尤其古怪,心情好時是菩薩,心情不好就是夜叉。


    他以為丁長盛隻是說說,沒想到她是真狠。


    送他這麽大見麵禮。


    ***


    第二天沒太陽,陰雨天。


    不過在這種地方,陰雨天可以稱得上好天氣,畢竟會涼快那麽一點點,宗杭從床上爬起來,先照鏡子,覺得傷勢在好轉,臉又端正了一些。


    心情一好,刷牙都不安分,嫌洗手間施展不開,搖頭晃腦刷進了客房,又刷上了露台。


    正要對著滿目陰雲直抒胸臆,耳邊忽然傳來井袖壓得低低的聲音:“你小聲點。”


    他的牙刷是電動的,嗡嗡聲如群蜂密噪,有時的確擾民。


    宗杭趕緊撳了停止,然後帶著滿嘴牙膏沫子轉過頭。


    井袖正倚在欄杆上,和前一晚的狀態判若兩人:人像在蜜罐子裏浸過,神態恍惚裏帶點癡,眼角有止不住的笑意,笑意裏都是知足。


    宗杭看露台的玻璃門,是關上的。


    難怪讓他小聲點,宗杭不笨:“他迴來了?”


    井袖嗯了一聲,目光有點飄:“你說,他怎麽會迴來呢?”


    這個問題,從半夜那人在她身側躺下開始,就一直在她腦子裏繞。


    宗杭說:“你等會啊。”


    他奔去洗手間漱口,牙膏沫子在嘴裏待久了,味道怪膈應的。


    再迴到露台,井袖已經正常了,不過還是有點想入非非:“你說,會是為了我迴來的嗎?”


    其實她看到丁磧臉上的擦傷了,但心底還是存了三分希冀。


    如果是她那些姐妹,大概會附和加肯定,然後力舉種種蛛絲馬跡來佐證這就是愛情。


    可惜宗杭不是,他隻覺得女人的腦補真是厲害,給她一瓢水,她都能腦補出整條湄公河來。


    風塵裏能出癡情女子,他是信的,但要說客人也這麽真性情……


    他說:“人家可能臨時有事,沒走成吧。”


    忠言逆耳,井袖哼了一聲。


    宗杭說:“我把你當朋友才說的,我發現你這人就是有點……”


    他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感情豐富的話,就養點貓貓狗狗,或者找個靠譜的男人。我不是女人,都知道不應該把情感寄托在那種……”


    他朝玻璃門內努了努嘴。


    井袖說:“那不一定,凡事總有例外,事在人為。”


    宗杭說:“那隨便你,遲早有你苦頭吃。”


    井袖盯著他看。


    宗杭被看得心裏發毛:“幹嘛?”


    他說錯了嗎?沒啊,字字珠璣,苦口婆心。


    井袖說:“宗杭,你年紀輕輕的,正是百無禁忌的時候,怎麽活得這麽老成呢?一張口就像老頭子給後輩傳授生活經驗——都是別人教你、你老實照做,又轉過來拿這個模子套給別人吧?”


    ***


    下午大雨滂沱,遊泳池被無數雨道激沸,像開了鍋。


    這裏的雨季就是這樣,每天都要狂瀉一陣子。


    宗杭把自己扔在床上,攤成個“大”字。


    他在想井袖的話。


    其實井袖也隻是那麽一說,但他這年紀,神經末梢敏銳,一句話、一個場景,都能醍醐灌頂。


    也是啊,他的那麽多想法、認知、點評,是他自己的嗎?


    不是,好像都是別人的,那些壓他一頭的長輩,拿自己的人生經驗,像給兵馬俑的模子抹泥,左一下右一下,把他抹得中規中矩,嚴絲合縫。


    他張口就來的那些個“慎重”、“這個不能做”、“那樣不合適”,都是別人的,他全盤接收,不消化,不咀嚼,像個傳聲筒,又去諄諄教誨別人。


    失敗,太失敗了。


    宗杭沮喪之至,這沮喪讓他身體沉重,連阿帕叫門都沒力氣應。


    阿帕怕不是以為他出事了,慌慌張張衝到前台拿了備用房卡,開門進來。


    雨後的陰暗和黃昏的灰暗加重了屋裏的黑,床上的那個人形又特符合自殺者對整個世界無欲無求的架勢。


    阿帕大驚失色,衝過來大叫:“小少爺,你怎麽了?”


    然後鬆了口氣:宗杭的眼睛雖然呆滯得有點像死魚眼珠子,但畢竟還是有光的。


    宗杭有氣無力:“人活著真沒勁。”


    阿帕也有過這種突如其來的低落情緒,知道宗杭現在急需振奮:“我聽龍哥說,他聯係到那兩個打你的柬埔寨人了,正在溝通……”


    宗杭閉上眼睛,又擺擺手,讓他別聒噪。


    阿帕沒轍了,在床邊僵坐了會,忽然眼珠子一轉:“小少爺,要不我們去老市場喝酒吧,那種突突車酒吧,你去過嗎?我沒去過,每次都站邊上看,從來沒坐進去過。”


    他歎氣:“特別想去,但是酒水貴,我喝不起。”


    宗杭的眼皮終於掀開道縫:“想喝?”


    阿帕猛點頭。


    宗杭慢吞吞從床上坐起來:“那我請你吧。”


    ***


    宗杭在老市場區的街巷裏繞了幾圈,終於確認:不是突突酒吧換了停放位置,位置沒變。


    是做買賣的人換了。


    說走就走啊?真是的,一朵花落還要個十天半個月呢。


    他有點物是人非的小失落。


    阿帕卻興致高昂,突突酒吧是鬼佬喜歡的洋玩意兒,難得能有機會體驗,還是免費的。


    他要完柬啤又要威士忌,和賣酒的柬埔寨人很快熟成了兄弟,晾宗杭在一邊秀氣地坐著。


    也好,無人叨擾,別樣感受,遊客是花也是雲,來來往往,就是花開花落,雲卷雲舒……


    正詩意著,那柬埔寨人忽然說了一聲“伊薩”。


    宗杭心裏一跳,耳朵豎起。


    沒錯,那人幾次三番提到這個名字,但除此之外,說的都是高棉語,和阿帕兩個嘰嘰咕咕,樂不可支。


    說了會,那柬埔寨人還拿了張紙出來,用筆在上頭畫圖。


    宗杭斜眼看:那圖頗像學生時代給他帶來極度困擾的正弦曲線,有波峰波穀,還標了日期。


    阿帕笑得像偷食的老鼠、偷腥的貓。


    宗杭終於忍不住:“說什麽呢?不知道中國朋友聽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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