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裏克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對一個人的過往產生出了濃厚的興趣,既急切,又不舍,他緊緊地盯著這個金發少女,盯著她彎彎的眼角,以及嘴角上揚的弧度,看著她的朋友小跑著上前,揉了揉她那頭過於燦爛的金發。


    雪後放晴時的陽光最為耀眼,那些覆蓋在尖尖的屋頂上的積雪將陽光反射出了五顏六色的光點,在他睫毛上輕輕跳躍,他盯著她與朋友離開這條長長的走廊,視線一刻也未曾離開過,直到她們徹底消失在他眼前。


    他好像聽見了幾聲斷斷續續的蘇格蘭風笛的聲音,又好像沒有,貓頭鷹從屋簷底下飛過,拍起的的翅膀拂下了一片屋簷上的雪,那覆蓋了積雪的塔尖傳來隱隱的鍾聲,一聲一聲,在他的耳廓之中迴蕩。


    那瞬間他忽然就迴憶起了那頭金發從他裸露的胸膛上流淌而下時的觸覺,柔軟的,還有些癢癢的感覺,金發的主人躺在他的身上,對著他的胸口吹氣,氣息輕柔,還帶著一股甜甜的酒香。


    他站在這條走廊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才提起腳,朝前方走去。


    克萊爾。


    他記得這個名字。


    他走了沒幾步,這片色澤陰鬱的古堡迴廊便逐漸扭曲,一片深紅逐漸爬上他的視野,同時英國冬季裏潮濕而略顯陰暗的白晝,變成了懸掛著圓圓月色的深藍色夜幕。


    那是約旦的月亮穀,他雖然從未去過這個地方,卻在看見那片雄渾壯闊的紅色河穀時沒有一點陌生感,他站在漫漫紅砂之中,等了一會,等來戴著頭巾,坐在駱駝上,笑著跟同伴說話的克萊爾。


    這時的她比之前看上去要成熟一些,她抱著身前的駝峰,似乎說到了感興趣的東西,表情有些眉飛色舞,充滿了年輕人的朝氣蓬勃。


    埃裏克站在一旁,看著這支駝隊在河穀中緩步前行,克萊爾從他身前經過,這些漫漫紅砂,將人連同駱駝的身影盡數湮沒。


    後來,隨著他的前進,他看見了二十歲穿著髒兮兮短打衫伏在沼澤地裏等待神奇生物出現的克萊爾,也看見了二十多歲坐在亞馬遜河的小船上釣食人魚的克萊爾,他像是在看電影一樣,看著一個女孩子從慢慢長大,慢慢變得優秀而自信,不同的是,看電影時,他經常睡著,因為那些劇中人物與他無關,而看克萊爾時,他非常認真,像是在看即將烙印在自己身上的刺青圖案。


    最後他來到了克拉科夫。


    這是一個有相當曆史的波蘭城市,曾經是中世紀的中歐貿易中心,二十世紀時,這座城市更為有名,因為在它旁邊,納粹修建起了最大的集中營,奧斯維辛。


    埃裏克之後蜷縮在陰暗之中的日子,便是從那裏開始的。


    他對這座城市感情複雜,無論站在那一條街道,他隻要抬起頭,就能輕易分辨得出曾經奧斯維辛的焚屍爐的黑煙是從哪個方向升起,盡管如今,這裏已經是一個相當有名的旅遊城市,那些紅色的尖尖的屋頂充分沐浴在仲夏的陽光之中,家家戶戶的窗台上都載著花,似乎隻要花種得多了,就聞不見那些有些年頭的腐屍味。


    埃裏克站在喧鬧之外的巷子裏,恍惚間,才想起七月仲夏的時候,他的確是在克拉科夫呆過,時間不算長,也不算短,將近一個月,走過克拉科夫每一條隱匿的小巷,也在諸如中央廣場這樣人流湧動的地方呆坐過。


    他不是來克拉科夫旅遊的,而是為了尋找一位變種人舊友。


    那位舊友似乎是拒絕了他一起重建兄弟會的提議。


    那之後呢?


    之後他為什麽會又在克拉科夫逗留了許多天?


    他站在這條巷子,因為這個問題,而趕到了恍惚。


    是的,就是這樣邏輯不通的問題,自那場大雨之後,他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了越來越多的疑問,確切來說,他做了許多不符合他本來想法的事情。


    他有些恍惚地踏出一步,然後聽見一聲熟悉的貓叫。


    他側過頭去,看見分叉的小巷子裏,一隻躲在屋簷下的黑貓。


    是那隻站在窗台上將他帶到這座充滿克萊爾迴憶的黑貓!


    他停住了腳步,看著那隻坐在巷子盡頭的黑貓,黑貓睜大了金色瞳孔,有些不安地看著四周,站起身來,朝巷子口輕輕地踱出了一步。


    這時,埃裏克聽見自己聲音傳來悶悶的腳步聲,他迴過頭去,看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盡管這個男主壓低了頭上的紳士帽,看不清楚麵孔,但埃裏克在看見對方的一瞬間,便已經確定了,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七月時,正好待在克拉科夫的自己。


    他看見自己在經過巷子口時停下了腳步,低下頭,與仰頭看他的黑貓對上了視線,然後緩緩蹲下了身,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了一個吊著彩色羽毛的鈴鐺。他要操控一個金屬鈴鐺容易不過,甚至不用揮手,那隻鈴鐺便已經帶著羽毛晃動起來,惹得黑貓緊緊盯著,並時不時伸出前爪去薅。


    在埃裏克的記憶中,七月的時候他是沒有遇見過這樣一隻黑貓的,更別提還停下來,頗有心情地逗弄。


    他小時候,家裏是養過一隻貓的,他和妹妹寶貝得不行,每天早上會起個大早,衝到易北河碼頭上,等魚市開市,搶一條最新鮮的魚,迴家煮給小貓吃。隻不過水晶之夜時,德國的猶太人失去了太多,房子、工作、財產、故土,而他除了這些,還失去了一隻貓。


    他可以理解會突然對路邊野貓生出興趣來的自己。


    忽然,他聽見自己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看見迴憶中的自己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耐,漂浮在半空中的鈴鐺忽然劇烈搖晃起來,然後向身後撞去,他的視線隨著這個鈴鐺異動,然後看見一道綠光撞在了鈴鐺上,將鈴鐺包裹起來,摔倒了另一邊。


    鈴鐺墜地時還發出清脆的聲音,彩色的羽毛抖了抖,連同埃裏克那已經擠滿了難言心緒而唿吸艱難的胸腔。


    他側過頭,看見了穿著一身黑色風衣的克萊爾。


    這時的克萊爾,已經與學生時期完全不一樣了,雖然還是那樣的五官,但身量又抽高了一些,寬大的黑袍掩飾不住她修長窈窕的身材,她像是已經完全成熟的花,明豔而動人。


    那個在他模糊的記憶中躺在他胸口上的金發女人抬起了頭,露出一張屬於成熟女人的美豔的臉,迷離著眼睛,兩頰上還帶著尚未褪去的情潮。


    “為什麽讓我去了普通人的世界,就不要再迴來。”她雙手抵在他的肩頭,撐起上半身來,大大方方地展示著自己美麗到極致的身體,她的脖頸和胸口還帶著點點吻痕,連小腹也未能幸免,這些痕跡覆蓋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更有一種使人躁動的魅力。


    他記憶中的自己沒有說話,事實上,也說不出任何話來,他隻記得自己翻過了身,將她壓在自己身下,用餓狼一般的眼神看著她,然後低頭,在她圓潤的肩頭咬下一個淺淺的牙印,惹得她輕唿一聲,在他的背脊留下幾道淡淡的抓痕。


    埃裏克記起來了,自己當時想說什麽。


    他拿出那個套娃,撥開一層又一層,終於在最後一個套娃裏,掏出了自己離開前,寫下的那張紙條。


    “去了普通人的世界,就不要再迴來了,如果再見到你,我不會想放你走。”


    他記起了自己與她同打著一把傘,走在猶太區的街頭,自己的肩頭被雨淋了個徹底,而內心卻生起了在以往看來極度無聊的愉悅;他記起了他抱著生病的她,走在雨後的克拉科夫街道,踩著一汪一汪的積水,將這座城市有些寂寥的夜景在積水中的投影踩得支離破碎;他還記起了最後一個早晨,他隱匿在人群中,看著她抱著貓離開小旅館,她腳上穿著他送的那雙紅色高跟鞋,長裙款款,身姿妍麗,比她說過的《羅馬假日》裏的女主角更像是一個公主。


    他為什麽會讓她走呢?


    大約是害怕吧。


    她的夢想是迴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去,總有一天,會跟那些女人一樣,頭也不迴地離開他,那倒不如從未拾起這株水麵上的飄萍,然後自由隨水而去。


    如果……


    如果……


    他在人群中握緊了手,如果再能遇見她,不會再像這次一樣,看著她離開了。


    從前,他得到後又失去,從而對得到本身,都產生了畏懼心理。


    但……如果,終於有一次,他將不會再失去呢。


    他有了每天晚上都能虔誠地獻出晚安吻的愛人,有了即將出生的孩子,有了可以護在身後,並能為之付出一生的,家人。


    埃裏克推開迴憶的門,邁過了門檻,走進這間甜膩的洛可可風格的屋子裏。


    黑貓正乖巧地坐在地上,仰著頭看他。


    “她在哪裏。”他沉著聲問,幽深的藍色眸子裏閃過一抹岩漿噴薄而出時那樣熾熱的情感。


    “我要去找迴她。”


    再見麵的時候,他不會再放她走。


    她想離開,他追著走,誰帶走她,他殺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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