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裏依舊藥味熏人,厚重帷幔間陽光稀薄,淡淡的塵埃在光纖中忽上忽下。太醫剛給皇帝爹請完脈,遇上紀琛免不了又是一番跪拜折騰。紀琛心情尚佳,和顏悅色問道:“陛下龍體如何?”


    太醫惶惶恐恐,答得無非是些不偏不倚、不輕不重、模棱兩可的話,總之就是“皇帝還行,死不了,快醒了,具體何時醒那微臣就不知道了”。明知他們是打太極,但我也能理解他們,行走深宮如走獨木,稍有不慎即萬劫不複,能含糊點就含糊點。紀琛自然也知這一點,不過場麵上他仍是虎著冰冷臉龐罵了幾句“無能”。


    隔了一重簾子望了望,紀琛的聲音輕快傳來:“沒醒那咱就走吧?”


    我急了,人家好久沒見著南瓜精爹了,又被你抱在懷裏一眼沒瞧到就急著帶我走,不太好吧……為表示自己的不樂意,我在他手指上使勁咬了一口牙印。


    他嘶了一聲,一束冰冷視線陡地射過來,打了個哆嗦迫於生存需要我又抬起小爪子摸了摸他指腹上的牙印。可能我的沒骨氣取悅了紀琛,他咳了一聲裝模作樣地轉身對太醫道:“你們這群庸醫莫要糊弄本王,陛下的藥方呢?拿來與本王好好說道說道!”


    離得這麽遠,我都能感受到所有太醫的欲哭無淚……


    “給你一刻鍾。”才同情了他們一秒,紀琛一句話後自己忽地淩空而起,空中打了個滾,穿過隔簾暈天轉地間我落在了裏頭的龍榻上……


    我:“……”


    即便看不到紀琛的表情,但我也知道他肯定是輕鬆愉快且得意無比。


    你大爺的!等老子變迴來……嗚嗚嗚,什麽時候我才能變迴來啊!


    紀琛大發善心地施舍了我與南瓜精爹一刻鍾的“敘舊”時間,然而他難道沒有想過我同一個昏迷不醒的老爹有什麽“舊”好敘的??還是說他壓根隻想讓我感受一下“三百六十度高空托馬斯旋轉”的飛速快感?不論哪一種,我都隻想給他“嗬嗬”二字。


    皇帝老爹暈得很徹底,從我這個仰視的角度來看,估摸著是瘦了點。等我爬啊爬的,爬到枕頭邊,發現那張光澤紅潤的圓臉盤真瘦得一道道褶子,恍然間老了十來年一樣。對著那張褶子精一樣的臉我正長籲短歎,忽然一道若有若無的歎息聲竄入耳中,嚇得我一個嗖地縮迴了烏龜殼子裏。


    等了一會沒個動靜,我嘀咕著小心伸出頭去,外殿突然喧囂沸騰起來,聽響動好似是有急奏需要紀琛去處理。唿啦啦的,沒個停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群人沒個停留地走了個幹淨。


    等,等一下!!我伸著茫然的爪子,來不及唿喊養心殿裏已安靜如初。


    紀琛你這個不得好死的王八蛋,你就沒發現你少了一個特別特別重要的東西嗎!


    “唉……”


    這迴歎息聲是實打實地響起了,尤是憤恨的我一掃眼差點沒被驚出病來,剛剛還雙目緊閉的父皇此刻滿是憂色地側著臉看著簾外。不過還好,他似乎沒有發現渺小的我,就那麽盯著外邊,喃喃念了一句什麽。聽著有點像人名,我小心地,試探著,向前爬了一點,終於聽清了他嘴裏的名字——“穆衡”。


    穆衡?這是誰?我絞盡腦汁地迴憶著滿朝文武裏是否有這麽一個人,似乎沒有啊……可是這名字又有點耳熟,像是在哪裏看過呢?拚命搜索記憶時,皇帝爹又喃喃念了另外一個名字——“裳姑姑”。


    裳姑姑……怔住一瞬,我立馬明白了他說的是誰,為夫殉情的長公主紀裳……知道她純屬偶然,還是某次去太後娘娘那請安時得知了這位仙去多年的長公主名諱。據太後身邊的老嬤嬤說,我父皇這個小姑姑,曾經大晉最風光的長公主在活著時完全就是大晉乃至周圍鄰國女神級別的人物。琴棋書畫暫表不提,便是經世治國之才亦不亞於當時任何一位皇子,甚至於太子,也就是我父皇。


    正因如此,先帝在位時有段時間國勢動蕩,叛亂肆起,皇帝禦駕親征,她領旨受命於危難之際出任監國公主。這樣一個才華橫溢、風姿卓絕的公主自然在夫婿的挑選上多有挑剔,這一挑就挑了許多年,但好在終是有一個對眼的了。


    至此我終於想起穆衡是誰,不是其他人,正是紀裳的駙馬,當年的禁軍統領。


    之所以了解她,純粹是因為她是紀琛的娘親。算起來,紀琛是她與駙馬穆衡的中年得子,理應寵愛非常。但是人世坎坷,穆橫在一次與北方戎狄對抗中戰死沙場,紀裳殉情,留下了尚且年幼的兒子。得知這段曆史之後,我方有些明白紀琛孤僻而別扭的性子從何而來。


    可此時的我不明白,為何父皇會在這個時候念起這兩個人的名字來。莫非是看見曾經的孤僻症兒童紀琛,如今終於走出童年陰影風光無比,心有感喟,覺得不負自己這位小姑姑的囑托?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父皇滿是褶皺的眼角流下一行清淚,胸膛劇烈的起伏,哆嗦著嘴唇,“是我的報應,我的報應……”


    這幾句話仿佛用盡了他的力氣,他又緩緩地閉上了雙眼,渾濁的唿吸逐漸歸於方才的虛弱微薄。


    我的腦中反複循環著他短短的數句話,無數種猜測,無數種可能橫衝直撞,直到一種漸漸浮出混亂紛雜的思緒,而這種……是我最不願意麵對,也是最不願意相信的一種。


    “竟是把你忘在了這裏。”


    心中亂象紛飛的我甚至沒有發現紀琛何時到來,身子一輕我連殼帶龜被他拎到了懷裏,他沒有多看皇帝一眼,徑自抱我往外走:“怎麽變得傻傻的了?”戳戳我的背,“糖糖?”


    我怔怔地伸著腦袋看向他,他的眉宇間有絲絲疲憊與困倦,眼睛裏也布著細細的紅血絲,但看見我望著他時目中浮起自己可能都沒發覺的柔色與一絲放鬆:“沒傻就好,來,給我打個滾瞧瞧。”


    我:“……”


    我沒給他打滾,而是堅決地咬住他撥弄我的手指。


    紀琛:“……”


    ┉┉∞∞┉┉┉┉∞∞┉┉┉


    紀琛有事瞞著我,即便那日後他在我麵前表現得很平常,甚至晚上還興致勃勃地給我畫了一副王八戲水圖==可我仍然嗅到了他平靜外表下的異常,從而得出了他有事瞞著我的結論,而且一定不是一件小事。


    沒關係,他瞞著我,總有人不會瞞著我,而那個人就是長汀。


    現如今,口不能言,筆不能寫的我摸索出了一套與他們交流的辦法。那就是在攤開的一本書上,我爬到一個一個想說的字上,串成一句話表達給他們看。今日趁著紀琛不在府中,長汀來看,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爬啊爬,問他:“朝中出事了?”


    長汀的表情很猶豫,很糾結,一看就是紀琛對他下過命令。不過無妨,我就蹲在書上,用綠豆大的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直到盯著他受不了了,磨磨蹭蹭地吐露實情:“殿下有所不知,您不在王爺主持朝局的這段時日,其實朝中議論聲一直不斷。有抵觸王爺執政的,也有質疑我去向的,這兩者一結合,就得出了一個“驚天陰謀”。


    新年宮宴上我中毒極有可能是紀琛為了奪取政權所設的陰謀詭計,而此時我的久未謀麵也是他軟禁了我,甚至已經殘害了我。


    前麵那些腦洞我不加理會,但最後一句我深表讚同,紀琛可不是時時刻刻都在殘害我麽,尤其是我附身到了他的寵物王八上……


    這些紀琛反對派說得話可謂是有鼻子有眼,為了達到效果還派人在京中大肆宣揚“皇太女可能已經在攝政王手上遭遇不測論”。然而紀琛也不是吃素的,哪裏有反抗他就哪裏……有鎮壓。


    打著“□□”的旗號,他將那些在茶苑、酒樓撒布謠言的人有多少抓多少,手段嚴酷暴戾。效果是有的,可也讓本來一些中立的人反倒認為他這個攝政王確實心中有鬼,隻是敢怒不敢言。這麽一些血雨腥風本不算什麽,可就在我進宮看望皇帝爹的那日,有人在帝都之外某個地方看到了本該在潛龍邸休養生息的皇太女我……


    而真正的我,此刻正趴在書上聽長汀講得一愣一愣的。


    這世上可能有兩個紀糖嗎?不可能,所以隻能一個是真,一個是假。


    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呢?我很想嗤笑一聲,不屑一顧地說“這還用說嘛”。可臨到此刻,我竟然猶豫了,隻因為父皇在病榻上的那兩個名字和一句話。


    一個有經世之才的監國公主,她的駙馬是統領禁軍、手握重兵的大統領,這對夫妻在朝中的分量,恐怕不啻於龍椅上的皇帝。先帝或許對自己的小妹妹格外的寵愛,故而放心,可對那時還是太子的父皇呢?


    對他來說,有沒有可能,將來的某一日自己的姑姑將自己取而代之呢?


    如果我所想的都是真的,父皇的死於紀琛父母的亡故有關,那麽紀琛從在西山縣找到我到現在走上攝政王之位的種種行為,是不是意味著都是……陰謀。


    連我的存在,也都是虛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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