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一發之時,茶壺“嘭”的一聲碎裂在我麵前,幸得紀琛手疾眼快將我往後一扯,我即要在這四濺的滾燙茶水中老臉不保。即便如此,麵上仍是沾了點滴茶湯,略有些狼狽。


    尤是驚魂未定,茶苑裏一虎背熊腰的女子咆哮道:“你個死乞白賴的混頭小子也不看看這鋪子誰當家做主!敢賒賬?老娘敲斷你的腿!”


    周圍有人勸架:“老板娘大過年的討個喜氣,一碗茶水不值幾錢,算了算了吧。”


    “不值幾錢你倒是替他給啊!”老娘一聲河東獅吼,吼得四下寂靜,原先插嘴的人倏地縮迴腦袋。


    乖乖被紀琛擦臉的我忙裏偷閑瞄過去,這老板娘還挺有文化的啊……


    紀琛捏過我不安分的臉,低低道:“別動。”


    因我個頭不及他高,為替我擦去臉上發上的水珠子不得不俯身相就,兩人離得很近,他這一聲“別動”令我驀地想起了剛剛發生在土橋上一些少兒不宜的事情來,頓時臉上溫度收也收不住地往上躥。


    “怎麽臉突然那麽紅?”紀琛眸中有憂色,絲毫不理解我亂蕩成一片的小心跳反倒更靠近了一些,瞳仁之中全是我紅得滴血的一張老臉,“發燒了?不可能啊。”


    “我說這位爹爹,表現親情關心女兒能不能讓個道啊?江湖救急,行行好吧!”


    我與紀琛:“……”


    扳著指頭算算,這是紀琛今晚第三次被人當爹了,前一次是買玩偶時的小攤老板特別熱情地對他說:“汝家囡囡真是可愛,來來來,這個泥人算我送她的。”


    與笑得臉都快抽了的囡囡我相比,紀琛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而現在嘛,紀琛慢條斯理地替我理好額前發絲,不慌不忙道:“老板娘,你與他費這麽多口舌做什麽,依我晉律你完全可以馬上報官讓他嚐嚐五十鞭刑的厲害。”


    我就知道╮(╯_╰)╭


    “可我不是你們大晉子民呀!”少年迴答的天真無辜。


    俄而我與紀琛看清他樣貌後具是一怔,黑發碧眼,輪廓深邃,這一點……我腦中不期然而然地蹦出一個詞——雲蒼。


    雲蒼國位於大晉西北,是個與我中原人截然不同的外邦國度,因兩國之間隔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北嶽國,所以平時也沒什麽太多交流,頂多是在舊帝駕崩,新帝登基的時候派隊使者來意思意思一下。但民間往來卻是不少,大晉盤踞中原是難得土地肥沃氣候宜人之地,有不少來此“淘金”的各國人民。


    很顯然,這個小子就是其中之一。


    一盞茶後我與紀琛,連同名叫赤鐸的英武少年同坐在茶苑中的一朵鯉魚燈下。肥大的錦鯉瞪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幽幽瞅著下方對坐三人,我禁不住伸手去戳戳它那張得老大的圓嘴,才戳了一下就被紀琛不留聲色地用筷子打在了手上。


    我:“……”qaq


    “早聽說大晉人和善,原本見了那隻母老虎我還不信!現在見了仁兄,方知傳言不假!”赤鐸文縐縐地與表達著對紀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感恩戴德,隻是配著他那與眾不同的口音,怎麽聽怎麽別扭==


    “這是我侄兒,並非女兒。”紀琛淡淡道,隻是最後將“女兒”兩字咬得格外重了些。


    為表示我並非是與自家爹爹趁著月黑風高在橋上啃來啃去的喪德悖倫之人,我忙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紀琛欣然瞥了我一眼,對我的立場鮮明很是滿意,於是他在案下異常嫻熟地摸了一把我的腰,可我坐得有點矮,於是他摸到的是我腰線以下的某個部位……


    我:“……”


    “哦哦哦!失禮失禮!”少年恍然大悟,然後疑惑道,“侄女不和女兒一樣嘛?


    我和紀琛:“……”


    “哎呀呀,你們大晉人說話太文縐縐了,難怪來雲蒼的商人們都說‘雲蒼的娘們,大晉的書生’是這世間最沒意思的兩個東西。”


    紀琛顯然沒有興趣與他去探討“雲蒼的娘們”和我大晉的“書生”怎麽個沒意思法,與我斟了一杯茶,微微笑道:“聽起來公子是第一次來我大晉?”


    “是的是的!”少年順手將茶盞接過,一口灌下,抹嘴望著窗外嘿嘿嘿笑了起來,“我可早聽說了大晉的姑娘貌美溫柔,百聞不如一見,果真如此。”


    伸出手的我:“……”


    才要淚汪汪地看紀琛,他看也沒看地將自己的推到我這裏,仍是慢慢地與那少年道:“公子來大晉是為經商?還是求學?”


    “錯錯錯~”赤鐸連連搖著手指頭,“兄台都沒有猜對,我此次來是~~~”


    他的聲音頓時被一群正走進來的布衣儒生們淹沒:


    “陛下龍體抱恙多日,連新春宮宴都未出席,真是令我等擔憂啊!”


    “可不是如此!幸而天佑大晉皇太女得以安然迴朝,隻是太女殿下至今未大婚誕下皇嗣,皇脈無以為繼,總是隱憂。”


    一言落下,周圍一片紛紛附和之聲。


    我大為驚訝,以我每月在國子監短短幾日學習的了解,這群酸腐文人最喜歡幹的是就是罵天罵地罵皇帝,然後罵我--


    “你們大晉的皇太女是不是今年二十有餘了?”


    我心不在焉地默默點頭,其實我有點摸不準自己的年紀,如果算上在西山縣的四年時間,我確實二十有餘了,但這四年我幾乎日複一日容貌不曾有絲毫改變,依然是十七歲左右的模樣。皇奶奶還誇我保養得很好,但她哪裏知道從我變成一個人偶蘇醒開始時間就在我身上停駐了。


    一年還好,四年也可以,但十年呢,十年之後依舊如此的我該麵對天下人?


    這麽想著,我又有點未雨綢繆的自怨自艾了。也不知道紀琛為何執意要讓我繼續做這個皇太女,他說我放棄了皇位他日想起時一定會後悔,但當我徹底恢複記憶變成曾經的紀糖後又是否能麵對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呢?


    “二十有餘了啊!在我們雲蒼那娘們都能生好幾個胖娃娃,有的都能滿地跑著打醬油了!”赤鐸翹著腿拿著茶盞敲著桌子邊嘖嘖稱奇,“你說你們皇太女不大婚也就算了,娃娃也不生一個,是不是哪裏有問題啊?”


    是啊,我惆悵地想,她是哪裏都有問題才不能生呢。


    “所以,我這娶了她,我們雲蒼不就是要斷後了嗎?”他糾結。


    是啊,一定會斷……等等?!


    我一臉震驚加茫然地看他,什麽叫他娶了我?


    紀琛臉上亦是驚訝,隻是他的驚訝太過恰到好處:“公子是?”


    “呃……”赤鐸想閉嘴,擰了擰衣領後一拍桌子道,“算了沒啥好瞞的!我來大晉就是為了娶你們皇太女聯姻的。”


    所以說這個赤鐸其實是雲蒼的某一個皇子嗎?我早知道禮部那群大臣為了給我挑一個合適的夫君操碎了心,沒想到除了荼毒國內大好時光的少年外竟然將魔爪還伸到了國外!我真是低估了他們對我婚事的熱情,看樣子,年後一開朝他們就能立馬嗖嗖嗖地給我辦一場盛大的招親宴。


    “公子,你怎麽跑著來了?”


    三人各懷心思陷入迷之沉默時一個蒼老的身影拄著拐杖出現在我們案邊,因為太過沉浸於思緒之中我竟然沒有發現他是何時出現的。


    “呃,大國師,你怎麽來了?”少年一臉被抓包的痛不欲生。


    “老朽要是不來,公子怕是連命丟了自己都不知道。”老人疊滿褶子的幹癟眼睛往我掃了掃,對視的一刹那間陡然一陣寒戰躥過全身。我從沒見過那麽一雙黑洞洞的不見一絲光的,仿佛能吸走我全身熱氣的眼睛,那黑不見底的眼底裏似翻滾著洶湧的濃黑與怨毒。定睛再一細看,我發現那雙眼睛裏竟然什麽也沒有……


    他是個瞎子,可為什麽方才那一對視我覺得他是在看我?紀琛像是察覺到我的不安,輕輕握住了我,當他掌中暖意透入肌膚我仿佛才迴過點神來。


    “唉,好了好了,我與你走就是了。”


    少年沒精打采地垂著腦袋跳下蒲團,抱拳向前一拱:“二位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有緣再見啦!”


    紀琛瞟瞟已自顧走在前方的老人,懶懶道:“有緣再見。”


    少年擺擺手,甩頭大步朝前走去,走了兩步老人與他說了什麽,他恍然大步地迴過首來噠噠噠跑過來嘿嘿嘿羞澀一笑:“這位小娘子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呀!小爺我覺得你就很不錯,將來如果娶不到你們皇太女我就將你帶迴去做媳婦兒!放心!我們雲蒼男人隻娶一個老婆,比你們大晉娘娘腔的男人老實又可靠喲~”


    娘娘腔的大晉男人紀琛忍無可忍:“滾!”


    我噗嗤一聲笑道:“以後我們會再見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少年愣愣看我,離去時仍是一臉的不明不白。


    在茶苑小坐一會後已近半夜,鬧了一天近一夜的東市也逐漸消弭安靜下來,深夜的帝都裏愈發得寒冷,紀琛將買好的夜宵遞給我後躑躅片刻道:“夜已深了,迴宮也麻煩,要不……”他頓了頓,“你到我那去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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