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千裏絕塵,將朱溫在淮南境內現世的消息送入東都汴洲城。


    又故意將這消息從汴洲泄露出去,頓時大梁境內,竟是對‘朱溫現世’人盡皆知。


    朱鍠近來並未有所動作,除了批閱一些相關戰事的奏折,反倒在朝臣的眼裏,看不出半分焦急。


    早朝時,有人啟奏,說應當派人去淮南暗查清楚,關於先帝朱溫的現世。


    還有人說,王彥章用兵不作為,領兵不出戰連連失守,需得戰前易帥才行。


    還有些人,實在不知道該啟奏些什麽,竟又開始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像什麽氏叔琮舊黨尚存,漏網之魚還需清繳。魏博民風彪悍,張全義身殘無用,當另選他人去治理魏博。


    朱鍠嘴角帶著笑意,晃神般聽著堂下宗臣的你一言,我一語。


    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堂下的人猛然覺察,朱鍠竟一動不動了,這才打住不休的啟奏。


    “……嗯?說完了?”朱鍠經一側的內侍提醒,這才抽迴神來。


    聽聞朱鍠的話,堂下眾人皆垂下腦袋,方才還口無遮攔的宗臣們,此刻竟無一人敢再多言。


    “退朝吧!”朱鍠起身整了整衣冠,徑直大步流星而去。


    內侍官趕忙高聲唱和,“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朱鍠疾步越過梁宮後冗長的迴廊,身後十幾名宮娥黃門險些追不上他步伐。


    他昨日便知悉了先帝現世的消息,隻是讓他沒預料到的,竟是當年收留他避難的二嫂,其真實身份,還遠不止‘花弄影’這般單純。


    虧得他一直報著感恩的情懷,以為二哥的遺孀及遺孤,都因他而葬送。


    留在他心底唯一的一方淨土,卻也如此的不幹淨。


    迴想著今日朝堂上的那些嘴臉,他似乎有那麽一種錯覺,仿佛終於理解了父皇晚年的縱情聲色,和朱友珪的迂腐執拗。


    聖人豈是這般容易的?


    朱鍠腳程飛快,能跟上他的黃門沒有幾個。


    他如同往常那般,朝後宮西南角的一處密閉暗牢而去。


    這處暗牢是他親自設防,也是他嚴令明申,除了他自己,不許任何人擅自靠近。就是他身邊的近侍,也不容走近。


    若是有人膽敢打聽此處的秘密,都將以謀逆罪論處。


    “都退下!”剛越過層層看守,朱鍠直到立在最裏一處寒鐵囚籠前,才低聲遣退四周看守的侍衛。


    待侍衛們井然有序的離開,空蕩蕩的暗牢裏,瞬間變得詭異冰冷。


    “你寧死都不肯透露的秘密,如今已不再能威脅寡人。”


    朱鍠一改人前的莊嚴,朝著籠裏非人非鬼的一團,聲音中的嘲笑戲謔,使人聽聞極為刺耳。


    見那團沒有反應,朱鍠又說,“那個賤人死了,這次你休想再瞞天過海!”


    “朱全忠的屍首都被人找到了,你猜那個賤人又會死在哪兒?”


    “啊,啊啊……”


    “哈哈哈,你著急了嗎?郢王殿下?”看著那麵目全非的一團,朱鍠笑得相當殘忍。


    被製成‘混沌’的朱友珪,五官中隻剩下一雙耳。昔日一雙使人迷醉的桃花眼,此刻也被人剜去。頭皮上還未結痂的部位,還剩稀稀拉拉的皮膚,這使他看上去異常恐怖。


    “我要是你,早便不想活了。”朱鍠饒有興致的說,“你可知你那張臉的模樣,就算是死相難看的人,而今都不及你醜。”


    “倘若那賤人還活著,你猜猜,讓她看到你如今這張臉,會不會嚇得失聲尖叫?”


    “啊啊,啊啊啊……”朱鍠見朱友珪沉默相對,隨手拿起扔在地上的木棍,抵著其還未愈合的斷臂切口,狠狠插入其中。


    一時間血流不止,好不容易止血的斷臂,又開始如泉湧般流了一地。


    “當年迫害我二哥,這些都是寡人替我二哥討要的代價。朱友珪,你沒還完欠下的債,寡人是不會讓你就這麽死掉的。那個賤人的屍骨,寡人一定要帶迴來讓你賞玩。你說,寡人待你好不好?哈哈,三哥?”


    在暗牢中又是好一陣折磨,朱鍠的心情仿佛舒緩了不少。


    看著囚籠中無處可逃的朱友珪,他嘴角的淡漠笑意,實在恐怖至極。


    這個曾經被梁人視為修羅的郢王,如今是再也站不起來了。大梁的一切,終歸還是落入他的手中。


    母後曾為他籌謀的江山,也終歸被他牢牢攥在手裏。


    隻是迴首往事,他不僅感歎,‘依舊河山在,故人已惘然。’


    走出暗牢的時候,天色都已經暗了下來。


    朱鍠踏出暗牢的那一刻,周身神清氣爽,進去之前的那身暴戾,也已經煙消雲散。


    內侍官察言觀色,知道這會兒朱鍠心情舒暢,便緊忙俯身上前諂媚。“陛下,方才有皇後娘娘的人來問,問陛下今晚想要去哪位娘娘宮裏用膳,好提早吩咐禦膳房準備。”


    “皇後賢明,那便不大費周章了,去皇後那吧!”


    “啊,是,陛下。”內侍官聞言喜出望外,緊忙使眼色讓人退去報信。


    將身邊這些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朱鍠眼底的戾氣一閃而過。


    他深知這梁宮的隱晦,可偏偏無法獨善其身。當年母後為了他,與那些想著一步登天的女子,可謂是拚盡了半生心血。


    見慣了形形色色的嬌媚,和背後那副天差地別的麵貌,朱鍠更是從未將後宮那所謂的皇後,視為佳眷。


    這一生,他或許早已不再有心。


    獨守這座梁宮的他,再也不會萌生依托別人的心思。


    二哥的死,他自認沒有為其拚盡全力。所以在得知花弄影和二哥的孩子,並未因他所禍,他滿是瘡痍的信念,終於還是覺得有些欣慰。


    隻是有些事情在如今看來,已經不能讓他甘心沉浮於表象。


    像是籠罩在一個巨大的圈套中,他跌跌撞撞一路狂奔,除了將自己引入這場旋渦中心,幾乎毫無所獲。


    甚至有那麽一些瞬間,他會迴想起當年那個湖心小築裏,翩若驚鴻的少女。


    倘若時間可以重來,他的確想過,若是那時他不以討好父皇的姿態,獻上茯茶……


    或許後來,二哥就不會死的這般不明不白。


    當下一攤迫在眉睫的戰事,仿佛有人在推著他與河東開戰。


    他也曾懷疑,東都是否有內奸。可追查下去的真相,又讓他感覺心力交瘁。畢竟大梁初立不到十年,就已然發動過三次內亂。國之根本,顯而易見,著實不穩。


    聽聞河東李存勖亦是世襲,境內也曾出現些不和的傳聞。


    想必河東晉王,也不想這般膠著的開戰。可現如今,這場戰事自魏博起,就未曾有偃旗息鼓的形勢。


    這場相互消耗牽製的大戰,就太尉張全義的說法,那是遲早會麵臨。


    不管是否情勢嚴峻,既已走到這一步,那便豁出去了。


    可他朱鍠不傻,原大唐的天下,如今早已分崩離析,各路諸侯誰不想分走一片。北上有沙陀人的河東,燕京大地的劉守光,東邊更是有按兵不動,一番心思無人看懂的淮南。


    除了這些實力強勁的節度使,還有原大唐號稱六十四藩王的其他。


    誰都想踩著‘正義之師’的噱頭搬倒大梁。


    其實戰事一經開始,他就曾憂心過。隻是眾臣皆守望著他初登帝位,能當即做些威懾四方的舉措。他無奈被推上風口浪尖,這才受了名譽的捆綁,指著河東的方向,投下第一道出戰的軍令。


    無論當時下令,他心底的未知占了多少,隻要是前線傳迴的戰報沒有好消息,他高懸的心,就一直泡在焦灼中。


    再聽聞朱溫現世的消息,他緊繃的一根弦,似乎徹底崩了。


    當年他極力想要追查的真相,眼下已經擺在他麵前。赤裸裸的嘲笑著朱氏一族,笑他們糜亂瘋狂,笑他們互相殘殺。


    一個所有疑問都指向的‘建業書院’,僅僅一個世人眼裏的書院,就謀劃了他大梁的整個前塵。


    僅僅兩個女子,就攪的他們一族潰敗成如此。


    他不服,著實不服。


    若那建業書院裏,的確有著高人指點,那他勢必要將之毀掉。因為光是茯茶和花弄影二人,之前在東都的種種行跡,他就能判定,這個所謂的高人,注定不會成為梁人的千裏馬。


    沒想到,失了楊家諸侯王族們的淮南,竟還能如此頑劣。


    觸手能從千裏之外的淮南,毫無征兆的伸到汴梁。


    ……盯著皇後不停往他碗裏夾來的菜,朱鍠突然怒火中燒。


    “就是你們這些賤人,害得我朱家自相殘殺,賤人,賤人!”朱鍠驟然起身,掀翻麵前琉璃盞,打落一地飯菜羹肴。“殺了你!”


    皇後身邊的宮娥們嚇得哭喊不休,隻有朱鍠身邊的內侍官敢於上前勸誡。


    一番推搡下,朱鍠掐住了皇後的脖子,盈盈一握的玉頸,險些就要掐斷了。


    “陛下還請看在太子的份上……”內侍官似乎也沒想到,方才還好好的,怎麽說翻臉就翻臉。


    恰巧此時年幼的太子被奶娘牽來,牙牙學語的小兒郎被眼前一幕嚇得驚慌大哭。


    孩子的哭聲像是一貫驚雷,將朱鍠遊走的意識又給拉了迴來。


    這才看清自己發瘋之後的一桌狼藉,朱鍠不忍再看無辜的皇後,逃跑似的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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