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的溫差已經接近遇水成冰,賬內倚靠著火堆取暖的士兵們,人人縮著脖子,在這奇寒的校場互相依偎。


    石敢當身上的被子不知被誰扯了去,熟睡酣香的他,生是被凍醒。


    睡眼朦朧間,身側的位置已經變得冰涼。


    “別找了,先鋒將軍去輪值了。”


    圍坐在一旁的士兵語氣強硬,石敢當也早就習慣,乖巧的自塌上起身,收拾好自己的行裝。從水榭帶來的衣衫都太單薄,他隻能穿著石敬瑭的胡服。


    被褥是不見了,他四下張望了好一陣,也沒有在千人大帳中尋見。


    想是又被哪位軍爺扯走了吧!反正,這些日子來,趁石敬瑭看不著,他沒少丟失被褥和棉套。反正在這大山裏也待不了經久,他才不想糾結這些雞毛小事。


    肚子咕咕作響,石敢當睡醒時,帳中的夥頭也早就將一日一食的稀粥分發幹淨。這雪山中向來也難有隨處可見的野味,所以,大家都分外珍惜每日的稀飯。


    可他究竟還是太餓,將石敬瑭的位置用包袱隔好,從一旁的兵器中挑了件半長的鐵叉。


    比劃幾下後,石敢當這便同幾個散兵說到,“軍爺,勞煩告知先鋒將軍一聲,敢當出帳方便,兩個時辰可歸。”


    “唉,去去去,知道了!”那幾個抱團的散兵平時待他不錯,看他年歲小,也沒少分些稀飯給他。這樣的恩情,石敢當在入世這兩年中,是極為重視的。


    很小的時候,孤魯奶奶就帶著他踏遍了地宮山各處。


    這山中四季的更迭,可是他刻進骨髓的記憶。


    雪山也有雪融的時節,隻是雪山靠北邊,常年以厚雪覆蓋,一年之中的春夏秋,就變得極為短暫。


    石敢當知道,這白雪下麵也不乏能吃的東西,隻要能挖出雪下的草根,他就能填飽肚子。


    溜出大帳的石敢當,沒有循著被踩踏緊實的雪路走,而是盡往靠山的小路竄。


    不一會兒,他就溜進了林子。


    記得在地宮山林間,因為瘴氣彌漫,活物極少能存活。所以他和奶奶大多數時候,都隻能吃些地裏挖出來的根莖。幸運的話,他們還能在瘴氣林裏發現一兩具大獸的屍體。


    奶奶說隻有吃那些大獸的血肉,他才可能快些長大。可瘴氣林不能生火,所以,未經炙烤的生肉,也曾是他果腹的食物。


    近來在這雪山中常常吃不飽,常年的山林習性,也讓他不得不溜進林子來找點吃的。


    這處雪山可比瘴氣林的物產富饒的多,昨天晚上出來覓食,石敢當在這附近一顆樹根碩大的洞裏,掏出大堆啃過的鬆子殼。


    當時他就料定,這樹洞上麵肯定有一窩活物。


    冬天覓食的習慣,讓他靜下心來,默默將那些鬆子殼又重新塞迴樹洞。還在樹洞口蓋上一層樹枝,薄薄壓上一些雪。


    今朝從帳內順帶出來一個火折子,石敢當又尋至那棵大樹附近,找到昨天做記號的地方。扒開被覆上新雪的那塊,還好那些樹枝隔斷了新雪的滑入。經過一天一夜的風幹,鬆子殼也都變得表麵幹燥。


    石敢當吹燃了火折子,趴在洞口點了好久,才僥幸點燃了其中半個鬆子殼。


    然後趁半濕半幹的鬆子殼燒出濃煙,迅速將樹洞口堵上。


    就在他坐等即將從樹上逃出來的野味時,石敬瑭竟不知何時尋來了。


    “敢當,你在幹什麽?”


    “我,我我,我在方便。”


    背後這聲質問,將他嚇得不輕。


    因為軍中有規定,在操練期間,所有兵將不得擅離營中,也不得偷吃除軍糧以外糧食。若被查獲,將以軍法處置。


    “那為何樹中有濃煙?”石敬瑭一臉鐵青的看著敢當手裏,還來不及藏好的火折子。


    “是用來,用來,用來暖屁股的,哈哈,雪地裏凍人,方便也冷啊!”


    看著石敢當不好意思的模樣,石敬瑭心裏哭笑不得。可臉上的嚴肅,還是讓石敢當不敢造次。


    “餓了?”


    “不餓。”石敢當年紀還小,可語氣裏那份小心翼翼,還是灼傷了石敬瑭。


    因為石敬瑭知道,他還忘不了曾經被劉嬿傷害的陰影。初次見到地宮山以外的人,被當做野獸一樣拴著,還不時受到折磨和毒打。那段日子不長,卻成為了他心裏最恐懼的存在。


    “這裏還是離營帳太近了,走遠些,去東麵的山腳,那下麵有山鼠窩。”


    “啊?”石敢當仿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例外隻給這一次,還不去嗎?”


    “啊去,去去去,當然去啊!”石敢當頓時討好的笑,咧的嘴角都快飛到耳根。不過,迴看一眼自己方才煙熏的傑作,又忍不住咽下口水,“可,可是,這,這裏……”


    “這裏的吊鼠窩,早被人熏過。你便是再熏它幾個時辰,也不會有東西逃出來了。”


    不可置信的瞪著一雙圓眼,石敢當差點沒問出口,‘你咋知道的這般詳盡’。


    話到嘴邊,生是被咽了迴去。


    一個時辰後,石敢當在東麵的林子裏摸索,終於掏了一窩剛出生的山鼠。


    當即興奮的哇哇亂叫,也不怕惹來山林中的大貓。


    久違的山林愉悅,讓他恍若隔世。奶奶說過,外麵的世界很熱鬧,但是越熱鬧,受禁錮的地方也就越多。那段日子的認知,是他有限見識中的全部映像。就算是後來,被人帶出那裏,他也久久不能從那樣的噩夢中醒來。


    奶奶說的沒錯,外麵有很多人。比他在山洞裏見過的茯茶和她的朋友們,還要多得多。那是他一雙手都數不過來的人,也是他變得越發自卑謹慎的龐大人群。


    他其實一直都未放棄尋找,在督帥府再見石敬瑭時,他就在心底將石敬瑭視作救命稻草。隻是他猶記得當初,奶奶說,讓他跟隨茯茶姐姐,不管天涯海角。


    他雖年少不經事,卻也在別人的言辭辯駁間,懂得了什麽叫自由。


    再次見到茯茶,他還記得其模樣,興奮之餘,他也曾竊喜終於可以完成奶奶的交代。


    隻是又讓他不解的是,茯茶整日嘮叨,時好時壞,也不知到底要帶他去哪個天涯和海角。帶著他鑽糞桶,還帶著他躲進有許多香味的大屋子。之後他才明白,那有許多香味的屋子,不過是世人用來祭拜的廟宇。


    總之,那時的他,能再遇茯茶姐姐,是他莫大的快樂。


    再後來,仙女姐姐也來了,她說茯茶姐姐病了,需要有人救她。


    他嚇的不輕,因為從未生病的他,也不清楚病了是什麽意思。可從仙女姐姐的神色中,他能大概猜到,生病一定是什麽不好的事。


    然後,他又被茯茶姐姐的師父關在了另一個大房子裏。


    那裏和並州的大房子一樣,都是空蕩蕩的一片,床下是空的,床麵上還要蓋著被子才能入睡。出了屋子不能方便,就連吃飯,都要放在高高的桌上。


    這一切的不自在,讓他非常想念地宮山,想念奶奶。


    可仙女姐姐說,不能整天在茯茶姐姐身邊鬧騰,因為這樣會吵到茯茶姐姐。所以,他又不得不乖乖呆在那個不自在的大房子裏。


    終於,玄忌哥哥的出現,讓他如獲新生。


    哥哥說跟著他,以後就不用被關在大房子裏。隨時隨地,他都可以打滾撒尿。


    他欣喜若狂,都沒來得及去和茯茶姐姐道別,就跟著玄忌哥哥走了。


    其實他看得出來,玄忌哥哥似乎和茯茶姐姐之間,有了一些矛盾。當年在地宮山的時候,他就能感覺出,茯茶姐姐看哥哥的眼神,摻雜了某種很傷心的東西。


    他形容不了那種東西,但是能清楚姐姐的傷心。


    而如今,他終於有了姓,跟著玄忌哥哥也認識了不少人。奶奶曾說過,希望能看見他娶媳婦。可奶奶不在了,她的願望他可是一直記掛在心上的。聽帳裏的軍爺們說過,娶媳婦還得要有姓,不然沒有媳婦願意嫁給沒姓的奴隸。


    那天他得知自己以後姓石,激動的差點沒咬掉舌頭。


    大言不慚的跑去和那些新兵說,自己姓石,可以娶媳婦了。結果惹來那些軍爺哄然大笑,還指著玄忌哥哥說,‘讓你義父給你娶個娘還差不多,你這麽大點,娶了媳婦怕是也哄不住!’


    那日以後,他才真正開始有了世人的羞恥感。


    也是自那時起,玄忌哥哥開始從頭與他講起世間蒼涼。教他識文斷字,也教他舞刀弄槍。還與他有一個約定,隻要以後他能將地宮山的迴憶都藏在心底,不與人說起,那玄忌哥哥就會在時機成熟時,帶他去看望茯茶。


    他自然能接受。畢竟與奶奶一同生活的迴憶,是他最為珍貴的寶貝。不與人說,也是不讓別人偷走隻屬於他的那片寧靜。


    雪山這處的淒寒,在他這樣一個半大的孩子眼裏,可沒有那些大人所想的艱苦。


    這裏的人雖說都不太友好,卻不至於對他拳腳相加。


    每日的練兵過後,石敬瑭還會帶著他去吹風。二人常端坐夕陽下,坐看遠處的風景。山風雖冷,可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可比大房子裏的無聊,生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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