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東都城,新帝登基的喜悅還在餘慶中,人們似乎都已忘了前不久先帝暴斃的噩耗。


    茯茶近來總是溜去囚禁朱鍠的內宮,一進去便是一兩個時辰後,才會在內宮側門看到她小心翼翼的身影。


    朱友珪身邊的親信也不止一次將這消息遞交給他,隻是不知為何,他迴一聲‘知道了!’就靜坐於殿內不再動彈。


    茯茶的身份在那群老臣眼裏,還是先皇的皇貴妃。在史官文書裏,她的封號依舊保留著皇貴妃的頭銜。朱友珪不想承認她的身份,可始終拗不過吏部的一眾老臣。


    那群老臣可並非出於什麽忠於先皇的忠心,才堅持不讓朱友珪動其封號,而是明顯的想給這個新皇一個下馬威。


    誰都心知肚明先皇朱溫的暴斃太過蹊蹺,重重疑慮難以讓人信服,盡管表麵上被朱友珪一派維持的有理有據,可朱友珪早前與皇貴妃那耐人尋味的前塵往事,總是讓人心不得安寧。黃河對岸的動靜近來開始變得不再頻繁,這一前兆讓他不得不及早防備,畢竟柏鄉大戰的失敗,任誰都能看得出初立的大梁國內在隱患。


    對內不穩,對外便沒有了優勢,就算當時的梁軍在天下人看來,戰力遠超晉軍。內憂不除,強大如梁軍,還不是照樣潰敗不起。


    王彥章算是再用不得了。緣何?還不是因為朱友珪繼位之後,鑒於朝中輿論,竟毀約於王彥章。起初說好事成之後,均王朱鍠交由王彥章親自監斬,可朱友珪竟事後再也不提,甚至對其避不見客,此種做法,教王彥章那樣自尊心極重的人,如何受得了。


    眼看黃河邊異常急需用人,平時精明似鬼的朱友珪,竟做了一個讓世人不解的決定。


    這個決定,便是讓身殘誌堅的太尉兼中書令張全義,坐鎮黃河邊境。


    朱友珪的旨意一經公布,朝堂上皆一片嘩然。更有老臣氣得當場暈厥,直言朱友珪糊塗。


    這幾日,朱友珪不想上朝,因為那些老臣總在朝堂上以死相逼。他不想和朱溫一樣,變成他們眼裏濫殺的霸王,如今一直收起鋒芒,也是想要他們的刻板映像能改變。


    今日用過午膳,他聽說茯茶又去了內宮,索性就去她會途徑的路邊等她。


    他不知在路邊站了多久,站到額角都開始脹痛了,依然還未撞見茯茶。


    侍官問他,“陛下,後方涼亭離此處不遠,奴已差人備好坐墊,陛下你看?”


    “不,朕就在此處等著。”


    “是。”


    又過了半個時辰,那個吸引他所以視線的身影終於緩緩而來。


    他從未有此時這般的激動,望著她款款的身影,竟眼眶都潤了。“茯茶?”


    “……這麽巧?陛下也是來看均王殿下的嗎?”在他看來,茯茶的拒人千裏,是那麽的刺眼。這冷漠的語氣,沒有比這更能凍傷他的了。


    “不,我來看你。”


    聞言,茯茶眼中寒意更深。“意思是說,你早便知道我來此處了?”


    “是,啊不是。我,我是說,我知道你來看他,但……”


    “夠了!你既知道我來見他,為何早不動手?難道是想等到今日人贓並獲,再來羞辱我嗎?”


    “……在你心裏,竟是這樣看我?”朱友珪噙著淚看她,那張曾經鮮活的笑臉,竟不知何時開始,變得如眼前這般陌生。


    “若不是來抓我的,那茯茶就先行迴宮了。哦,對了,陛下如今已是至尊,日後言辭語氣千萬別再曖昧不清,茯茶在這宮中人微言輕的,可是承受不起因陛下而起的流言蜚語。若無要事,奴先告退了。”


    茯茶轉身就走,絲毫沒有留情麵的意思。


    “我都跟你解釋清楚了,為何你還是不肯原諒?”朱友珪實在難以接受她如今的拒人千裏,聲音中的怒不可揭難掩。


    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茯茶駐足大笑,看得眾人不明所以。


    “……原諒?”茯茶背對著他,清瘦的肩膀因大笑顫動。再扭轉身來,她臉上的淚痕被朱友珪盡收眼底。“你憑什麽跟我要原諒?就憑你即便負心,也要搶來的江山嗎?”


    被茯茶的話震的無言以對,朱友珪立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就那樣靜默的看茯茶痛苦的離開。


    或許他們早已陌路,隻是生在其中太久,都遺失了看清現實的本能。


    又是入冬前的幹冷天,內院一處被粗大鐵索拴著的亭井中,滿身汙濁的朱鍠,一雙明亮的眼睛對比周圍的慘敗,顯得無比清透。


    得知朱友珪為逼他就範,先是抄了均王府,後又斬首二哥及均王府後眷十九人,懸於城頭的噩耗時,他正悲憤欲絕,恨不得隻身殺迴梁宮為二哥報仇。


    隨他殺出重圍的親信以死相逼,他這才被一絲仁心牽絆住,暫時放下了仇恨。途中不知遭遇了何種神秘力量,總是牽引著他們往西南方向而去。雖不知這一路的兇險,除了朱友珪的追殺,還有什麽人在暗中策應,但卻在他朱鍠的心裏,一絲絲說不清的信任皆來自於那種神秘。


    他們的人一路躲避追殺,逃至毫州西南境的一處荒山,這才在山腳下的小鎮偶遇苦夙……


    當年苦夙在二哥兵敗的時候銷聲匿跡,父皇也暗中派人查探過其下落,終是查無所獲,也便就此作罷。沒曾想,這個苦夙竟一直躲在大梁境內,一直藏於大梁的土地之上。


    苦夙同他說,當年二哥舉事前,王妃說思念親人,就曾派他去升州迎家中姊妹。當時他並未在意苦夙所說,可後來一個極為大膽的猜測,讓他恍然大悟……


    因為苦夙說,王妃的姊妹剛被接來東都,就被一群不明來曆的殺手劫走。


    當時的苦夙無能為力,隻能暗中記下那群包裹嚴實的殺手手裏握著的劍柄模樣,好待日後王爺能幫王妃討迴公道。可那群殺手和王妃姊妹仿佛人間蒸發,再加之博王府落難,他苦夙也隻好先將此事放下。而後的事,苦夙雖未詳說,可在一聲聲哀歎中,朱鍠也表示理解。


    他猜到苦夙引他來此,並非是偶然所為,想必,這其中還留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果然,一番斡旋後,藏在苦夙身後之人,是她!花弄影……


    再見她時,朱鍠早已褪去少年不知愁的青澀,跪在她麵前哭的撕心裂肺。她懂朱鍠的難過,不再提及康勤的事,隻是領他去見了已經蹣跚學步的幽恨。


    朱鍠再見這昔日令他不齒的嫂嫂,直言不諱的性子還是未變。他問花弄影‘這些年朱鍠對兄嫂鮮少照拂,都未知嫂嫂自升州來,府上可還有親人?’,花弄影更是驚訝,直言‘不瞞均王殿下,弄影升州老家,確有一小妹尚在。隻是五年前在來京途中走失,至今下落不明……’


    ‘嫂嫂生得如此姿色,想必嫂嫂的小妹也不會生的太醜,朱鍠倒是很想知曉嫂嫂這位小妹的姓名。’


    ‘小妹倒是同我生的有些區別,她生來像爹爹,我尤像娘親。若是殿下見到,定不會認錯。啊,對了,她叫茯茶,乳名叫貞娘。’


    那日,朱鍠抱著幽恨,坐於荒山某處亂石上吹風,想到他自己也曾是快要當爹的人,心頭就堵的好難受。直到小小的幽恨一個噴嚏,這才將他拉迴現實。他明白花弄影想替二哥報仇的心思,可當他知曉小幽恨的存在時,他又猶豫了。


    花弄影雖說在他的印象裏並無好感,可僅憑她拚死留下二哥的孩子,他就不該再質疑她了。況且,她若未說謊,那她五年前失散的小妹茯茶,也正是經他一手謀劃,才被推進了他和朱友珪的深淵。


    ‘女子本無罪,奈何傾城子?’是啊,他何必將二哥和父皇的結局,都栽給像花弄影和茯茶這樣的女子。


    他朱鍠可是錚錚男兒,自然不會讓因他而死的二哥遺孀和唯一血脈去冒險。


    自那以後,他才開始冷靜下來,詳盡的計劃如何行這複仇之路。


    可天不隨人願,某日他帶著親信和苦夙去山中打野味,半日光景未迴,朱友珪派出的殺手就已尋來荒山。他們一行在懸崖邊遭遇埋伏,苦戰良久不得脫身,為護他逃走,大家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推出一條下山的道。他其實並未走遠,因為他還清楚聽到,苦夙被逼跳下懸崖前一刻大喊,‘我認得你們,爾等手中所持的劍柄,正是當年東都城外劫走王妃姊妹之人所持……’


    利用林中瘴氣,他躲在林中直到夜深後,才一路溜迴小屋。隻是,當他再入眼簾的景象,隻剩一堆廢墟,那再次的潰敗感,才真正是他崩潰的邊緣。


    不顧廢墟中還在燒著的火,直到他親眼看見被燒的麵目全非的花弄影母子,他決定不再逃了。


    既然他身邊的人都會因他而去,那他繼續逃走的代價,便是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朱友珪,你不就是想要我朱鍠嗎?這便給你,我看你如何動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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