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驅至萊州境地一處荒原,如一灘爛泥的朱友珪被人從馬車裏扯下地。


    阿水也被粗魯的拽下馬車,‘咚’一聲摔在堅硬亂石上。小腿處傳來刺骨椎心的痛感,阿水根本來不及掀開衣料查看,便被押解他們的兵將揪起,朝一旁的草坡推下去。


    她來不及多想,縱身貼上朱友珪。二人雙雙朝陡峭的坡地滾下去,天旋地轉片刻後,沒想到草坡下麵竟是一處斷崖。狠心一咬銀牙,她拚盡氣力托起朱友珪,將自己的後背處於下墜麵。知大限將至,阿水突然很想再見茯茶。可她又知自己因貪那一時溫柔,錯失朱友珪搭救茯茶最佳時機,此生都將無顏相對,故心中悔恨不已。


    若早知貪念一時,她和茯茶、朱友珪會落得萬劫不複,她如此選值得嗎?


    看著眼前蒼白麵色的朱友珪,阿水嘴角扯出微笑,她悄悄在心裏說,“值了!至少臨死前,他是躺在我懷裏……”


    隨即而來,後腦處迎來猛擊,她眼前一黑,隻記住了某一瞬,朱友珪看向她時那一臉驚愕。


    ‘阿娘,我做不到了,你來接我走吧!好累啊,阿水真的好累。’


    朦朧中,阿水隻覺得全身仿佛散架了一樣,四周還極冷。她從痛苦中煎熬醒來,微弱輝光刺激著她瞳孔,剛微闔眼瞼,就條件反射扭頭。


    “誒,醒了醒了。她終於醒了,快去告訴大人……”


    這人聲音很大,仿佛貼於耳邊說話,震得阿水腦中嗡嗡作響。


    她還未看清四周,灰撲撲的門簾被人撩起,黝黑的一張臉出現眼前。即便這張臉較之以往早已失了俊美,也早已不同昔日風采,她還是第一眼認出這張臉便是她新婚的夫婿。


    朱友珪撩簾而進,雖在麵目上看不出情緒,卻在生體力行的反應上,阿水瞧出了絲絲關切。思及此,阿水久違的會心一笑,竟惹出鼻頭一熱,瞬間熱淚盈眶。


    “民女見過大人。”房中貌似仆役的農婦見到朱友珪,立即伏身貼地,行了朝聖大禮。


    “都下去吧!”朱友珪還是往昔那淡然的聲音,隻是不知何時摻雜了些許嘶啞。


    阿水想爬起來行禮,猛然坐起,竟扯到身上的傷。


    “哈嘶……”倒吸一口涼氣,阿水被自己喉間發出的聲音嚇得愣住。用手觸摸喉嚨處,那輕微的震顫,讓她一時驚喜失語,簡直不敢相信。


    “那日你與我摔下斷崖,你頭顱被亂石磕中導致昏迷,得幸亂石旁長出一截樹枝,你我才未掉下深淵。在崖壁掛了一夜,采藥的郎中這才發現我倆。”朱友珪慢慢同她說起,並未留意她此時的欣喜,權當她如此情緒是劫後餘生的開心。


    “郎中救起我倆,可你是怎麽也醒不來,本以為你這次是藥石無醫了,都打算為你籌備後事,這才發現了你懷中藏著起死迴生的靈藥。看來是天不絕我二人,此番九死一生必是命數。”


    阿水眸中含著淚光,望向他時恰好一粒熱淚奪眶。


    朱友珪瞧見不知如何應對她的落淚,手腳慌亂的幫她扯了下被角,逃也似的溜出門簾外。


    看著他逃開,阿水濕著眼眶,嘴角的笑意越發擴散。她心裏恍若飲了蜂蜜水般清甜怡人,自新婚之夜後,她再未奢望過有關於他的一切迴顧。


    沒想到,她一覺醒來,被業火莖燒壞的喉好了,執迷暗戀的心上人也開始慢慢走近她。這些都不是她之前敢奢望的,如今正如做夢般實現了,她感歎自己是何其幸運。


    朱友珪仿佛換了一顆心,與她在一起時,竟絕口不提以前的事。


    阿水不明其因,卻又深知他心底的痛與恨。直到隨村裏采藥隊伍上山,她在休憩的大石上第一次開口問他,‘你不恨我嗎?’


    他才停下手裏動作,默默坐迴她身邊,難掩的情緒頃刻爆發,那一刻,他哭的像個丟了心愛玩具的孩子。


    看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麵,阿水這次算是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


    十日後,阿水和朱友珪暫居的村裏,迎來了不速之客。


    阿水第一次見到千冥真麵目,便心中頓起寒意。


    那眉宇間的肅殺冷酷,並非朱友珪這樣的軍中王爺能比。那一定是常年曆經生死邊緣的人,滿身帶著一股殺氣,仿佛周遭萬物都避不開他的彈指一瞬,又似乎他所過之處皆無活物。阿水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千冥,隻覺得他看似瘦弱的身體裏,散發出的冷冽氣息,猶如尖刀剔骨,讓人不寒而栗。


    千冥找到她,並未多說一句,隻是放下一封信,臨走割下她愈見好轉的喉嚨。


    等朱友珪匆忙趕到時,她已經躺在一灘血泊中艱難仰望。


    而後的日子裏,朱友珪背著她在荒蕪的萊州境內四處求醫,一走便是三個月。


    千冥留下的那封信裏說,‘走遍萊州之地,方可重建王軍’。她聽說過江湖上暗門的規矩,隻要她一樣最寶貴的東西,便答應幫她做一件事情。


    該還的,她逃不掉。這點她比誰都明白,也比誰都能看透。這一世苦難,她從未想過能有這些日子的甜蜜。隻不過,這偷來的幸福,她是時候還給茯茶了……


    阿水的屍身早已潰爛,屍水更是依著朱友珪的腳步流進土裏。


    朱友珪所到之處人人嫌棄,老遠見到,皆是早早跑開。


    他終日不停歇,隻顧著找能救阿水的名醫,皮膚在烈陽的暴曬下,變成暗紅一片。嘴唇也一瓣一瓣的開裂流血,雙眼更是渾濁不堪,眼白滿是血絲焦黃。除了背上的阿水,他整個人更是臭的令人作嘔。


    他不肯放下阿水,並非放不下執念,而是他明白那日阿水所見之人是誰。


    他幾年前就曾接觸過效忠前朝的暗門勢力,這神出鬼沒的暗門,他與之交手多次,自然明白這些人的手段。而江湖上流傳的暗門神契,他也早已聽聞。若想得到暗門的幫助,那就要與暗門達成契約,而暗門隻要你肯用珍貴的代價交換,他們便能幫你完成所願。


    當朱友珪親眼看到信封內,‘走遍萊州之地,方可重建王軍’十二個大字,落款處明晃晃金色‘暗’字印戳,再看阿水奄奄一息的模樣,驚的啞口無言。


    阿水之於他,竟已至如此情深,可他,心裏終還掛念著已別人倫的茯茶。


    他有愧,先是愧了茯茶的及笄之約,後又愧了阿水的意重深情。如他這般的人,憑何享有她們的一片心意?


    或許父皇說得對,像他這樣的人,就應該同母親一道死在萊州,永不迴京。


    背著阿水,他行至一處渡口,擺渡的船夫見他風塵仆仆,原想喚他過河,可走近看清其身後還背著一個死人,嚇得是船繩都扔了跳江而去。


    朱友珪冷眼看著船夫逃走,徑直跳上船夫的小木船,畢竟未曾習得劃槳要領,他駛的小船竟未按著河對岸駛去。朱友珪不知該如何叫船停止,當河流將他們推向河中心時,他急於撐杆,竟不小心將小木船打翻。


    “啊!啊,阿水……啊!阿水……”急湍的河麵不知竟暗藏著許多漩渦,朱友珪疲於掙紮,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阿水被卷進水中。


    突然他隻覺足下一陣痙攣,河水還在推著他前行,緊盯著阿水被卷進的漩渦,朱友珪生平第一次品嚐到了比絕望還絕望的滋味。


    當口鼻中灌滿河水的那一瞬,朱友珪心如僵石,便是在這之前他再多的不甘,也在此時土崩瓦解,不堪一擊。‘大梁初建成型,父皇容不下昔日親信,屢屢被下放的朝官,細數往來皆無善終者。而瑤喜不過一妓女子所生,這二十五年來,承蒙皇恩照拂,也算盡享人間富貴。如此死去,想來此生已無憾。’


    隻是……腦海中猛然跳出茯茶莞爾一笑,是那麽明豔燦爛。


    朱友珪被這一念想喚起,開始在水中奮力劃動。他也是偶然想起,其實他還不算滿盤皆輸,對,那是因為,他曾一手提拔的王彥章,那個曾在戰場上屢救他於危難的大將軍。


    水中不比岸上,即便朱友珪曾有多大的蓋世氣力,落於這水中,都是無用之力。他掙紮無果,足下痙攣越發難受,仿佛灌了千斤重物,舉足無措。


    下沉的速度開始漸漸變得緩慢,朱友珪也慢慢失去掙紮的力氣,長時間的缺氧,讓他開始失去意識。


    水下是何其黑暗,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一個黑色身影正在靠近朱友珪,剛遊到他身邊,撈起他就朝河麵遊去。身手矯健的恍若這河中的鮫人,若不是河岸邊那擺渡的船夫又返迴,怕是日後朱友珪真以為自己在河中遇上的是隻鮫人。


    千冥將朱友珪拖上岸,給了船夫一定銀子,要他照顧好朱友珪,還說他的前程皆靠此人,因為日後此人必有鴻福。


    船夫顛顛手裏的銀子,毫無所謂的扛起朱友珪而去。雖不解千冥所言,但這沉甸甸的銀子在手,他還有什麽好推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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