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新起的王朝,短短幾年就頹勢盡顯,這無疑是正倫最期待看到的。


    千冥傳來的密函中,絮妍已經在千冥的暗中協助下離開汴州,相信不久以後,他就能在江都揚州見到絮妍了。


    但是密函中另一條消息,卻成了他食不下咽的心頭刺。


    ‘茯茶中蠱毒,已被移轉梁宮,梁宮森嚴,暗門無從入手。郢王府查無音訊,其蠱毒亦無知內詳者,望主人明示。’


    小徒兒當年孩子般的模樣,總是能讓他懷念時展顏開懷。竟不知,這次將她送去梁地,會讓她受如此折磨。


    當年他明知迴鶻皇子不會放過絮妍,還是一意孤行的任由她踏入了圈套,之後,他有多追悔莫及還真沒人理解。


    茯茶一直以來,就是個鬧騰的孩子,她沒有絮妍那般堅韌,更沒有玄忌那般聰穎。他曾懷疑茯茶是否能助他成事,可一想到老師的叮囑,和先帝的托付,他便狠下心繼續前行。


    既然已身在其中,那便由不得她了。


    正倫疾書下一封字條,找來一隻小指粗的竹棍塞進去,轉身交給無雙,要她將之偽裝一番,速與送信的鏢師協商送去汴州的薪費。


    數日後,梁宮內歌舞升平,絲毫沒有為‘影妃’失蹤一事有何異像。


    仿佛花弄影就跟沒出現過一樣。


    梁帝的新歡說來說去也就那幾個類型,或妖嬈,或嬌嫩,總之,就很少有花弄影那般的冰山美人。


    凜冬將至,東都城內一派紅火,借著新年的吉光,州府百姓皆為一年的收獲慶賀。


    大梁整改了前朝的苛捐雜稅,又撥出官糧助蝗災,雖說今年戰事不斷,可也算減緩了老百姓的負擔。


    一身素色包裹的瘦長身影,在一派歡顏中顯得紮眼。


    他本不該出現在這裏,本就消瘦的臉,如今看來又深陷了不少,皮膚也變得黝黑了許多。若非這次柏鄉戰事告捷,他根本不可能從李嗣源的麾下告假出來。


    記得升州一別,都快三年了。他早在並州聽說了建業書院的事,也曾派人迴去找過,皆是杳無音訊。仿佛偌大一個書院,憑空消失隻剩下被大火吞噬後的殘渣。


    他在並州三年,時常迴憶起小師姐,夜半夢醒那張天真爛漫的小臉也總是揮散不去。


    這幾年他忍辱負重,為的隻不過是師父一聲‘徒兒’。為了這份師恩,他在萬劫不複邊緣不停試探徘徊,難道師父就真的不怕他會摔得遍體鱗傷嗎?


    迴憶在建業的種種,拂去那些糊眼的虛偽,似乎隻剩下那個天真的小師姐……


    ‘聽說你來了汴州,可此處這麽陌生,你到底藏在了何處?’


    人群中有人認出他,一聲“敬瑭!”仿佛魔障般將他定在原地。


    還是被她找到了,轉身,一襲紅衣的明豔女子款款而來。腰間別著一尾軟鞭,衣袖被紮進護腕,發髻也是幹淨精練的樣式。眉心還有一抹紅色印記,於人流中是那般出類拔萃。


    “快跟我迴去,你不要胡鬧了。”女子不悅的神情和她父帥如出一撤。


    “……滾。”他甩開女子揪住他衣袂的手,此時再見她的臉,他隻覺惡心。


    “哈,誰許了你這般同我說話?”女子絲毫沒有退讓,反而上前直抓他麵門,尖尖的指甲刮傷他麵頰,頓時一道血跡滑落,他難以置信的看向女子。


    不知什麽時候起,這個曾經也讓他入迷的女子,變得這般不可理喻。


    “李清歡,你既已做了選擇,又何必還來糾纏?你不敢恨,難道也要我陪著你一起淪落嗎?”他再也憋不住心中苦楚,朝著女子哭吼。那猙獰的表情,也著實讓女子愣住。


    女子沒有再去追他,隻是愣愣的站在原地,看著他跑開的背影濕潤了眼眶。


    李清歡知道,汴州有他放不下的,按捺了他這麽久,還是讓他有了理由離開她。


    依稀恍惚在眼前的,他還是那個在人群中精雕玉琢的少年,而她,已不再是那個明媚燦爛的少女……


    一行衣著不凡的小少年,在汴州的街上晃蕩,為首的一位生的煞是玲瓏剔透,像極了一個女娃娃。


    路上有女子對其投去手絹,嚇得小少年頻頻躲去另一少年身後。


    貼著絡腮胡的阿水見茯茶這般膽戰心驚,有些不忍又有些心疼。把她從身後拉出來,阿水目光堅毅,直視茯茶的愁容。似是在鼓勵,也似在強硬。


    她們在梁宮尋盡醫學典藏和藥石奇珍,就是未能找到解那蠱毒的藥,眼看茯茶日益變得虛弱,阿水比誰都心急如焚。


    梁帝體內因種有茯茶的雙生蠱,而今也是日漸消弭,同生同死的雙生蠱,同時也是阿水最頭痛的。


    隻要梁宮有人在她找出救茯茶的辦法前,找出解除雙生蠱的辦法,那茯茶定會被強行解蠱。以第二隻蠱的兇險性來看,阿水敢肯定,強製解除雙生蠱,對茯茶來說是相當危險的。


    普天之大,她該何去何從?


    突然,一渾渾噩噩闖入的男子,被茯茶死死揪住衣袖。


    阿水被眼前一幕嚇得不輕,連忙去扯開茯茶的手,才發現她揪的很緊。


    “……你?”男子也被茯茶嚇得不輕,一雙濕潤的丹鳳眼裏,印出的隻有陌生。


    茯茶瞬間滑落的淚珠,就像珍珠粒粒飽滿,止不住的掉進貂毛衣領。


    “玄忌!”


    男子也是一臉瞠目結舌,被這聲久違的‘玄忌’驚得他猶如五雷灌頂。


    石敬瑭顫抖著伸手將她唇上的胡子撕下,那曾日夜思念的麵目,赫然出現在眼前。他一時竟不知要說些什麽,眼裏的淚就像泄洪的瀑布般傾斜。


    滿腹的委屈,仿佛就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二人緊緊抱住彼此,重逢的喜悅讓他們都變得悸動。


    良久,在阿水的催促下,三人這才找了一家酒館坐下來。


    席間,石敬瑭說小師姐長高了不少,也瘦了好些,變得更好看了。


    茯茶被他這樣打量,變得有些羞澀。不過還是和他說起了當年他落井的事,說當時真以為他被淹死了,為此哭了好些天。


    石敬瑭一直笑意盎然,目光就從未避開過茯茶。


    阿水將二人的神色都盡收眼底,垂眸飲下一杯清酒,她開始若有所思。


    她一直都沒問過神女關於以前的事,也沒特意幫茯茶恢複記憶,為的也是想讓其在迷茫之中更加倚靠自己。如今第一次聽見神女說起往事,她竟有些愧意湧來。


    說著說著,茯茶便把自己被種了蠱毒的事也輕描淡寫說了出來。


    頓時,阿水為之一震,目光開始如凝霜般驟降。她同茯茶叮囑過多次,要她謹言慎行,不得大肆宣揚她身有蠱毒的事。


    輕拍茯茶的胳膊,阿水示意她閉嘴。可茯茶一臉淡然,還朝她笑著點頭,根本就是毫無防備之心。


    很快,石敬瑭察言觀色到阿水的謹慎,便也幫著茯茶說要她安心的話。


    然後在石敬瑭的解析間,阿水似乎嗅到一些關於奇寒聖品‘紫蓮’的消息。那可是醫家傳言中的聖品,若不是極有本事的能者,怕是連‘紫蓮’的名號都不曾曉得。


    說著說著,三人在酒館內就聊到了深夜。


    待宮內來的侍衛上前來催促,阿水這才牽著茯茶依依不舍的迴去。


    臨行前,茯茶像個孩子一樣扯著石敬瑭的衣袖,哭鬧著想跟師弟迴家,此情此景,著實讓石敬瑭心中五味陳雜,甚是難受。


    在石敬瑭的記憶中,茯茶還是那個沒長大的孩子,最喜歡躲在師父的身後和他胡鬧。若是一切都能迴到原點,他還想再和她一起成長,牢牢將她的純真烙印在生命裏。


    最終,茯茶還是被牽走了。


    目光遠眺之處,是她們一行的模糊身影。殊不知,此一轉身,再見已是經年!


    從方才和她的談話間,石敬瑭早已看出茯茶的記憶有些缺失,隻是,有阿水在,他不便過問太多。畢竟小師姐而今還在汴梁,還在這虎狼之地,再說,他也根本沒有能力顧及其周全。


    這些年的察言觀色,讓他能斷定,阿水確實是想幫小師姐解毒。故而,他在席間大方的將紫蓮相贈,也是為方便阿水姑娘救小師姐。隻是,他還想再見茯茶,就不知得在這汴州城盤桓多久。


    暗中,千冥注視著石敬瑭的背影,身後是兩個早已斷氣的陌生探子。


    看來玄忌少主身邊也是險阻重重,那小晉王李存勖聽說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年紀輕輕就能這麽快接手泱泱大晉,還大敗柏鄉的梁軍,單就這份殺伐決斷的魄力就不好對付。這次若不是茯茶少主被安排和玄忌少主見麵,他也不可能撞見暗中窺探玄忌的暗探。


    千冥不知心中所惑,主人會不會解疑,雖為玄忌擔心,可他還是很確信主人的決斷。他相信,隻要是主人安排的,那就一定不會錯。


    今天是除夕,汴州城內皆是一派歡愉。


    城頭上的煙花在空中散開的那一瞬,天空上像是漫天的星河落下,印射在眾人麵上,盡是五彩繽紛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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