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州捷報連連,普天同慶之下,唯有一處教人暗自神傷。


    久病不稱朝已有一年多。晉王李克用躺於後殿一虎皮氈上,頭枕夫人大腿。他沒日沒夜的把酒言歡,可心中依然不暢快。


    他與那朱全忠連年征戰,攪擾黃河兩岸民生艱苦,實在不為世人所敬仰。


    窮其一生,他在不斷的興兵滋事中,漸漸失去身邊至親。是,他窮兵黷武,沒有盡到一個藩王守護民生的責任。


    先帝於他,也曾是親密無間的親人,或不論生死的摯友。


    可他,還是選擇背棄。


    因為他的選擇,唐主一脈這幾年間的隕落,讓他愈來愈自責。特別是清瑤之死,他恍若錐心之痛。


    十年前,他受封河東節度使。馭下十三子,亦皆享太保之職,世人稱‘十三太保’。一時風光無限,叫他膨脹。


    他哪裏想到,這便是先帝對他最後一份寄托。是想要提醒他,他沙坨族先祖可是因‘勤王’才被授了李姓,才得享如今這番榮光。


    存孝孩兒當初勸誡他‘此時不勤王,更待何時’,他不以為意。最後隻能害得存孝孤軍直入,險裏逃生而歸,還被那些迂腐造作之人激怒以死謝罪。他更後悔自己當時沒有攔阻,親眼看著存孝車裂。


    午夜夢迴間,他時常想起老十三存孝。那個一身武藝,還常常能讓他引以為傲的孩兒。


    迴首往事,他曾戎馬一生,也曾豪情萬丈。。


    頭枕夫人腿上,他眼角一粒熱淚淹沒在皺紋裏。他直到如今才看明白,自己一生都活在比較中。兒時,因為長夫人處處偏袒大哥,他便愛與大哥比較。弱冠以後,清瑤嫁給先帝,他便與先帝比較。而今,他享有一切,又愛上與朱全忠比較。


    比來比去,仿佛永遠都在輸,以至今來,他竟一無所有。


    “造孽啊!”輕歎一聲,他合上眼瞼,沉沉睡去……


    宮人來稟,被晉王夫人噤聲遣退。夫人看著懷裏那張蒼老的麵容,眉眼盡是含情,嘴角不經意露出的笑意,讓她恍若記憶裏的某人。


    那年桃山花開,長夫人命他晨起陪大哥上山練劍。那時,他極頑劣。撇下大哥,獨自追著蛐蛐溜去後山。


    玩著玩著他便累了,尋了一處草垛就睡著。醒來時,四周一片漆黑。小小的他根本不知,此時家中已經為尋他發了瘋。


    大哥說過,後山有狼虎出沒。他一顆心仿佛懸到了喉頭,毫無頭緒的穿行在後山,他那時竟第一次萌生想念家人思緒。


    正在他害怕狼虎之時,一隻吊晶白眉大貓赫然出現。大貓朝他‘嗷’一聲長吼,那發黃瘮人的獠牙,當即就嚇的不敢再動。


    本以為自己要被大貓吃了,突然十幾匹眼睛冒綠光的野狼竄出,嘴裏盡是‘唿唿’的聲音。霎時,一場虎狼大戰在他眼前上演。小小的他害怕到極點,甚至怕到忘了逃命。


    以至當仆人們舉著火把趕到,他還愣著一動不動。他不記得是如何迴去的,隻記得自那次歸去後,他一時名聲大噪,成了眾人口中虎狼之地全身而退的天才少年。


    不久,他的名聲遠赴長安。要不是長安來了人,奉大唐皇帝的旨意,將民間優異少年養於東宮,受封太子伴讀。他恐怕永遠都無法遠離長夫人和大哥。


    啟程去長安那日,大哥摟住他哭的鼻涕都擤了好幾管。要不是長夫人將他拉扯開,恐怕長安的大人都要罵人了。他坐在馬背上,被一個叔叔拴在身後。馬兒將將敞開了跑,大哥喚他的聲音便又響起。他忍不住迴頭去看,大哥已經摔倒在一片揚塵之中。


    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家,也是最後一次離開……


    初到長安,他在東宮第一次見到繈褓中的七皇子傑。那個粉嫩的雛子,第一次被他抱在懷中時,也是當時的大皇子立儲大典上。人人都在拜謁儲君,隻有他,不明所以的抱著傑滿大殿的奔鬧嬉戲。


    幾年後,家中與他的聯係越來越少。求太子幫忙尋查後才得知,家中遭滅門,一門幾十口人一夜間全沒了,隻餘下外出奔走的老父。那次,他第一次哭得同大哥送他離家那次般狼狽。


    他是太子伴讀,受太子命來抱走傑。可當時最大的宦官田令孜,非說他是外邦之人,說他要持走皇子居心不良。故,受人栽贓後,手段還顯稚嫩的太子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刺瞎一目。


    自那以後,大皇子因劫持幼子而廢黜。被羈押之前,大皇子偷偷召見他,告之宦官隻手遮天的毒害,命他暗中守護七皇子傑,免再遭荼毒。那年,他十三歲。


    他永遠忘不了那幾年,和傑在老師的掩護下,他們以兄弟相扶持的日子。直到某天大唐天子的親侍大人拜臨,他才瞬間明白當年大哥對他的不舍。


    傑被親侍大人的馬車接走了,他從老師那兒得來一隻枯草紮的小鳥。老師告訴他,這是傑每日藏在被絮中把玩的鍾愛小物,臨走前他賭氣不來相送,傑便留下這隻小鳥,說是要留給哥哥做伴。小小少年的最後那份期待,他仿佛曆曆在目。


    他怎會不知道這隻小鳥,隻是他沒想到,傑將這隻枯草編來的小物視為貴珍。


    傑迴去不久,田農起義一時席卷天下。聽說新的天子逃出長安,剛受封壽王的傑,亦在隨行之列。


    老父來信說,天子避難之地已定,需召集能人守顧,吾家麟兒建功立業契機成熟,望疾歸。那年,他十八歲。


    田農起義一時風起,誰都想要一成功,便能享富貴榮華。可他堅信,天下正統歸一,一介寒衣豈能覬覦來。


    沙場戎馬他勇猛無敵,鐵血丹心他忠義無奸。一時間,昔日那個於猛虎財狼中行走的天才少年,又恢複往昔名聲。再見傑,便是他受封河東虎將之時。


    傑不再似往昔那般對他黏膩,小小少年臉上滿是不同以往的沉默陰霾。他不希望傑忘記和自己的感情,所以開始無所不用其極的對傑好。


    初立‘鴉兒軍’,他領傑來觀摩。傑依舊滿臉愁容,不笑不鬧。他像以前大哥那樣,自說自笑的講,‘鴉兒軍的來頭,便是你以前鍾愛的那隻小鳥。還記得你總喚那小鳥鴉兒嗎?’


    傑任然不苟言笑。直到某日,戰死的何沛將軍遺孀被送進壽王府遣養。一個模樣精雕細琢的女娃出現,才讓傑開始變得不同。那年,他十九歲。傑八歲。


    好景不長,在傑府上才過大半年光景,他便又被指派去征剿黃巢餘孽。此去征剿路途遙遠,黃巢餘孽一日未除,他便一日歸不得。行前來與傑告辭,讓他意外的是,何沛將軍家的女娃娃竟為此哭得小臉模糊。


    何家女娃一口一個‘朱耶哥哥’,喚的他心下竟生出些不忍。才想伸手替她抹幹眼淚,便被傑一把纏住臂膀,喊著要跟去。


    辭別兩個娃娃,他扛起那根慣用的長槍,奔襲而去。


    三年後,他征剿得勝而歸。騎在高頭大馬上,身著一身青色鎧甲,在長安城被百姓擠滿的街上行過。人人都在恭賀他,讚許他。他也朝人群中作揖,表示感謝全城百姓的夾道歡迎。


    再見傑時,傑眼中陌生的冷漠讓他心痛。反而何家女娃對他的歸來,欣喜若狂。沉浸在傑的態度裏傷心沒多久,何家女娃時常來擾,倒是讓他從她身上看到些許傑的影子,甚是安慰。


    因他功績,老父受封晉王,擇日便要去封地。他一時難已接受,因為這次調離,居然是傑奏請天子下令。那夜買醉的他,喝了七八壇烈酒,竟還未醉死。發狂般奔去壽王府外,一列持刀侍衛竟對他下殺手。身中二十多刀後,他被送迴老父身邊。


    亦是自那以後,他終下定決心離開傑。


    來到河東升州落住,老父為他娶了一閨秀女子。他隻笑笑,不語。畢竟傑到處宣揚,他朱耶克用有龍陽斷袖之癖,終日糾纏壽王,隻為享其俊美。多可笑,他視若貴珍的弟弟,竟這般辱他……


    隻是他遠未料到,自己遠居河東,落寞孤寂之時,腦海竟浮現起一張精雕細琢的女娃容顏。那年,他二十二歲。何家女娃十二歲。


    又過三年,老父仙逝。他襲承晉王位,成一方霸主。


    洛陽再遇何家女娃,那時她已然今非昔比。一聲‘朱耶哥哥’,道不盡心中思念。那時她還不是壽王妃,他也不是受天子排斥的藩王。通曉彼此心意之後,兩顆受盡挫折的心,終於靠在一起。


    又讓他沒想到的,便是那洛陽一別。竟成了他們之間永遠不能跨過的淵崖。


    他才歸河東,準備著迎娶她過門。長安方麵來的旨意接踵而來,盡是壽王大喜的福報。壽王與天子兄弟感情極深,壽王娶親,天子大赦天下,福佑四海。河東之地貧瘠,對這份賞賜更是如獲天恩。


    當最後一道和壽王娶親有關的聖旨送來,宦官還未讀完旨意,他便如臨山崩。口中腥鹹湧出,身高七尺的男兒,竟直直倒下。


    他沒聽錯,壽王妃,忠勇將門何氏女清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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