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館裏藏著一道後門,你們可以從那裏走,就在……”


    隔著一扇門,莫喜的聲音忽然響起,又忽然消失。


    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他的氣息。


    就像那個站在她們門前的活人,忽然就被什麽東西抹去了他的存在。


    蘇堇皺著眉,緩緩走到房門前。


    她身後,察覺到高強度精神汙染正在接近的溫晗也早就醒了過來,渾身緊繃地盯著那扇門。


    溫晗的意識憑空進入她的大腦,發出低沉的警戒:


    “小心,外麵有東西,很危險。”


    蘇堇沒有遲疑,伸手推開了房門。


    與此同時,她用神力豎起屏障。


    這道屏障從視覺上看隻是一片虛無縹緲的半透明陰影,可這上麵凝聚著的力量足以讓它成為人類玩家見證過的最高級別的防禦術,即便是邪神化身的攻擊,也無法在短時間內穿透屏障的保護,不管是物理還是精神意義上的。


    溫晗的瞳孔在放大後緊縮,她能感覺到這道屏障的強大。


    這種強大意味著她麵前的少女,在精神力上是超出人類極限的水平。


    以至於溫晗都忘了門外的危險,靈魂都在為這個發現輕微戰栗。


    擁有超出人類極限力量的人,究竟是基因變異,還是這位擁有者根本就不是人?


    她進入海濱小鎮的時間太早,剛好錯過了蘇堇在密室副本的表現,她並不知道蘇堇的真實身份。


    但她現在已經意識到,她之前隻把蘇堇當成一個天賦異稟個性有點獨特的人類少女,或許是太小看這位新隊友了。


    蘇堇看著屏障外浮現出的女人身影,眼裏亮著妖異的紅光。


    她豎起的這道屏障如同雙麵玻璃,屏障內的人能清晰地看到外麵的景象,可站在屏障外的人卻隻能看到房間裏模糊不清的殘象。


    穿著藍裙子的女老師勾著嘴角,笑意裏帶著詭異的親切和悲憫。


    這種奇怪的表情,就像是廟裏的觀音菩薩本來端莊慈悲的笑容在被誰打了一拳後又往她臉上糊了看不見的泥漿,把表情凝固在了來不及變得痛苦的那個瞬間。


    看久了,對眼睛簡直是一種汙染。


    唯一讓蘇堇欣慰的是,藍衣女老師的五官都長在它們應有的位置,沒有發現古怪的倒垂。


    這也讓她得以判斷出藍衣女老師的身份,她喊出對方的名字:


    “周靈芸!”


    沒錯,她終於看清了,從長相上來分辨,這個女老師就是周雅和周鹿的母親,周靈芸。


    可女老師卻對這個名字毫無反應,連眼神都沒有稍顯動搖,自顧自地詠歎道:


    “迷途的動物,你們走上了錯誤的道路,做了褻瀆神明的事。可是偉大的鹿神,它有著世上最慈悲開明的心懷,願意給你們贖罪的機會。所以,放下抵抗,皈依吧。”


    她隔著屏障朝房間裏的人張開雙臂,蘇堇看著她被扭曲成不自然角度的細長胳膊,就像在看兩條蜘蛛的腿似的。


    然後,蘇堇裝出警惕中帶著害怕的聲音,低聲問:


    “你說的皈依,是把我們也變成鹿神的信徒嗎?”


    藍衣女老師聽後,嘴角的笑意變得更加濃烈,到了讓蘇堇感到強烈不適的誇張程度。


    她咧著尖銳的嘴角,幾乎要把全部的牙齒都露出來。


    然後用這種猙獰又僵硬的口型,無比字正腔圓地發音道:


    “當然不是。成為鹿神的信徒,那是隻有最幸運,最忠誠的動物才能得到的榮耀。而你們已經犯下了不可遺忘的罪孽,失去了成為信徒的資格。”


    蘇堇似乎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很淡定地追問:


    “那你打算把我們怎麽樣呢?”


    女老師大笑著,露出極其幸福的表情:


    “皈依的動物會成為鹿神大人的祭品,向祂獻上你們的身體和靈魂,洗清汙穢,完成贖罪。等你們成為聖潔海水的一部分後,你們會重新變得純潔無暇!”


    蘇堇冷笑道:


    “我用人話翻譯一下你的意思,就是要把我們淹死在海水裏唄?”


    女老師收起幸福的笑顏,露出苛責的表情:


    “你這個有罪的動物,居然自甘墮落,把自己視為人類這種世界上最肮髒的生物,訴說人話這種最惡毒的語言!再這樣下去,你們連成為祭品的資格都會喪失!”


    蘇堇翻了個白眼,毫不客氣道:


    “那我可真是太榮幸了。”


    女老師又笑了起來,彌漫著喜色卻又冰冷麻木的眼裏透露出憐憫,歎息道:


    “不知悔改,無藥可救。”


    隨著她話音落下,房間裏的白霧忽然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颶風吹散,那些遮掩著海溝的詭異霧氣散去,露出深淵般劇烈翻湧的黑色海水。


    本來尚算正常的其他區域的海水也從原本的藍色,一點點變得髒汙腥臭。


    此時的小小海洋,就像是一具動物的遺體,正在逐漸腐爛。


    溫晗不安地站了起來,她感覺得到腳下的海水在瘋狂湧動,而且不知從哪裏湧出了更多的水,以至於水位瘋狂上漲。


    原本隻到她腳踝的海水很快湧到她的小腿,然後是大腿、腰部,不過轉眼間就到了她胸口。


    這個高度的海水配上旋渦般的吸力,讓她用盡渾身力氣也無法維持住站立的姿勢,很快就連腦袋都被卷入海水裏,眼看著就要被無形的力量拖拽進深不見底的海溝。


    可她沒有驚慌失措,因為她發自內心地相信她的新隊友。


    蘇堇既然敢打開房門來麵對藍衣女老師,就有辦法保住她們的性命。


    果然,就在海水想要把她拽下海溝時,銀白色的光圈在她身邊瑩瑩亮起,匯聚成美麗的法陣。


    海水感覺到法陣在壓製它們,妄圖瘋狂反撲撕毀法陣,可它們越是躁動,那銀光就越是明亮,然後它們驚恐地發現,這些看著溫柔無害的銀光居然可以吸收它們的力量。


    高漲的海水逐漸退迴到溫晗的腳踝,她又可以安穩地站在地麵上,隨心所欲地唿吸了。


    她在恢複唿吸的第一時間就是看向蘇堇。


    那身姿曼妙的少女仍然站在門前,好像一直都未被瘋狂的海水淹沒席卷,連位置都沒有移動分毫。


    屏障外,女老師臉色陰沉:


    “你居然能抵禦海水的洗禮?”


    賓館房間裏的海水本來就連接著真正的海洋,隻要她想就可以隨時發動對賓館住客的襲擊,把這些不肯信仰鹿神的低賤生物都拉入海底深處,榨幹他們的靈魂作為鹿神的養料。


    所以當那名偷襲了海底行政區的人類少女立起屏障時,女老師並未真正在意。


    她隻是對敵人妄圖用這種方式阻攔馬上就要帶來的命運,感到十分可笑。


    因為鹿神大人的旨意,可是任何動物都無法違背的。


    但現在,這個被她看輕的少女居然就這麽克製住了鹿神大人神聖的力量。


    女老師臉上原本出奇紅潤的血色,一點點地褪色。


    這種滲人的變化就像濃妝的怪物卸下打得過厚的粉底,露出了不屬於活人的慘白膚色。


    蘇堇緊接著又看到,她原本豐盈的血肉也逐漸變得幹癟,單薄得仿佛一個紙紮人。


    然後,女老師紙紮似的身體繼續扭曲變異,在地上逐漸癱成了一團酷似蜘蛛形狀的液體。


    人類的特征很快就從她身上完全消失,最後隻剩她身上那條糾纏在一起的藍裙子,無聲地提醒著看客,地上的這灘詭異汙水以前是個女人。


    蘇堇微微皺了下眉,用一種陳述的語氣平靜地說,“這個女老師和這片被汙染的海洋,已經成為一體了。我擊退了發狂的海水,它的本體也會受到傷害。”


    或者說,這個小鎮所有已經成為信徒的人,都已經是“海洋”的一部分了。


    所以她們才可以自由地在海底唿吸,甚至是使用海水的力量,捕殺無辜的外來者,把曾經的同胞鮮活的生命變成獻給邪神的冰冷祭品。


    溫晗聽明白了蘇堇的意思,神色變得十分凝重。


    身為醫生,她通過這個信息意識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這些信徒都沒救了。


    即便她能在蘇堇的幫助下順利解決小鎮的精神汙染源,這些看似還擁有著人類麵貌的“信徒”,也會跟著汙染源一同灰飛煙滅。


    而這些她如今不知該如何定義的怪物,在不久之前還都是人類。


    溫晗忽然就覺得難過。


    雖然這份難過不會磨滅她完成使命的決心,可她還是扭開了腦袋,不想再盯著那團汙水看下去。


    蘇堇卻道,“溫醫生,我需要你盯著這團東西。”


    溫晗愣了一下,在她的理智明白蘇堇的用意之前,她的雙眼已經重新盯著那團還在輕輕湧動的醜陋汙水了。


    “女老師不會死去,因為它還有另一種形態。”


    蘇堇的聲音沉著又冷靜,卻像是一簇冬日裏的火焰,恰到好處地散發著鬥誌,讓溫晗本來低落的心情隨之高漲,“看到她身上的藍衣服嗎?那玩意兒在慢慢變色。”


    溫晗的聲音裏帶上了戒備的意味,“它馬上要變成紅色了。”


    “對。”


    未知會給人類帶來恐懼,可麵對這種未知的情況,蘇堇臉上卻沒有半分懼意。


    她仍然很平靜地說:


    “我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麽對付紅衣形態的女老師,如果它在完成形態轉變後對我們動用精神汙染,而這種汙染的強度超過了我的屏障所能抵擋的,我需要你的力量做後盾。隻要你堅持住五分鍾的時間,我就需要五分鍾。”


    她沒有說五分鍾之後她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麽,溫晗也沒有問,隻是給她堅定地迴答:


    “好,我能做到。”


    就在這時,飄在那團汙水上的藍衣終於完全變紅。


    在蘇堇和溫晗無聲的見證下,汙水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重新長出血肉,女老師恢複了人形站了起來,仍然是以周靈芸的模樣麵對著她們,就連嘴角那抹怪異的微笑都沒有改變。


    但蘇堇聞到,女老師身上本來飄蕩的海腥味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溫暖親切的清淡香味,透過屏障飄進了蘇堇的鼻子裏。


    這股香氣有著奇特的力量,讓蘇堇原本堅硬的心髒都在一瞬間變得柔軟起來。


    有道溫柔的女聲在她腦海裏說,“親愛的孩子,迴到媽媽的懷抱吧。”


    那聲音裏蘊含著極其強大的能量,能讓所有人不可遏製地懷念起自己的母親。


    蘇堇隻是皺了下眉,就將這道聲音成功地擠出自己的意識。


    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媽媽。


    她誕生在冰冷的實驗室,那裏隻有在她之前被製造的無數殘缺實驗體,和沒有感情的電子數據。


    之後她逃出實驗室進入人類世界,先在福利院裏待了兩年,然後因為無法適應福利院的環境,再次出逃。


    這一次她的運氣稍微好了些,有一個獨身的聾啞老年女性收養了她。


    她學著同齡人的叫法,管收養她的人叫外婆。


    可她的外婆從未聽到過她的聲音,也無法用語言迴應她的唿喚。


    那個沉默的,長滿白發的老太太隻是用長滿厚繭的粗糲手指向她比劃著最簡單的手語。


    她的外婆一直都很安靜,不會用這種溫柔的聲音對她說話。


    她又怎麽會被她從未體驗過的感情蠱惑?


    “周靈芸,別試著操控我了。”


    蘇堇用冰冷的聲音,反擊女老師的精神操控,“我知道,你還記著這個名字,也記著這個名字背後代表的意義。”


    她沉聲道:


    “你現在已經不是人類了,可你還是一個母親!想一想周雅和周鹿,她們希望看到你變成這副模樣了?你想讓周鹿永遠困在海濱小鎮,被異化成和你一樣的怪物嗎?”


    女老師身上的紅衣愈發接近血色,臉上的五官開始倒長,用溫柔又堅定的口吻說:


    “我是她們的媽媽,我知道該怎麽樣做才能讓她們變得更好。而你,一個誕生在人類謊言中的生物,從未擁有過母愛的可憐存在,你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蘇堇沉下眼眸,感覺到女老師強大的精神汙染像空氣一樣穿過她的屏障,在整個房間裏彌漫。


    那些本來隨著黑色海水的死寂,陷入沉睡的古怪魚類都醒了過來。


    它們的魚身上長出了一張張女人的臉,她們一同笑著,哭著,異口同聲地唱道:


    “沒有媽媽的孩子,像根草!像根草!”


    那詭異的音調,讓蘇堇都感到窒息。


    她的意識裏,卡喀亞用極低的聲音急促道:


    “這個女人已經不是母神信徒,而是母神的化身,她身上有母神的意識碎片!想要對付她,少了那樣東西可不行。走,快走,先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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