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寧朔眯眼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麽。


    他實在不想承認,自己想不出月予憶能給顏昨袖開出什麽難以拒絕的條件。


    顏昨袖此生的執念隻有方雲漠,而方雲漠早就死在了九年前。


    方雲漠的死是必然的。他隻完成了行刺這一步,然後就立即按照原定的路線撤出了皇宮。


    幽冥殿會在皇城外解決掉他。


    之後……


    薛寧朔突然眼神一動,問顏昨袖:


    “我沒記錯的話,你曾說過化屍蟲是你的獨門秘方,江湖上僅此一份,而你把化屍蟲留給了方雲漠?”


    顏昨袖剛來斬血閣的時候,整個人都是遊魂一般的狀態。


    無心無念,她的一部分也隨著方雲漠死去了。


    薛寧朔問過她,不好奇方雲漠最後是怎麽死的嗎。


    顏昨袖平靜地迴答,不管他是怎麽死的,他的屍體最後都會被化屍蟲吞噬,那是她送給方雲漠最後的禮物。


    薛寧朔對方雲漠和顏昨袖的故事並不好奇,窮途末路之人總是會有各種奇異的經曆。


    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薛寧朔雙手交握,傾身向前問顏昨袖:


    “那麽月予憶手中的化屍蟲,也是你給她的嗎?”


    顏昨袖沒迴答這個問題,隻是冷聲說:


    “閣主,這世上總會有連你都沒能料到的事。”


    薛寧朔笑意加深:


    “願聞其詳。”


    顏昨袖轉身離開,隻留下了一句:


    “你不必知道。”


    ……


    斬血閣的十八層,木門再次關閉。


    這或許就是斬顏最後一次出現於此了。


    薛寧朔在心中盤算著各種可能性。


    會是那樣嗎?


    如果月予憶能做到“死而複生”一般的奇跡。


    那麽,她給顏昨袖的承諾,會是另一個奇跡嗎?


    算了,還是別想那麽多了。


    薛寧朔重新拿起藥方,低聲笑了起來。


    難得糊塗啊,這一局棋終究差人一步,就別再自尋煩惱了。


    這麽多年,見到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與事,遇到今天這樣的局麵還真是頭一遭。


    方雲漠、顏昨袖,這是兩個過於清醒,卻在彼此麵前願意袒露幾分脆弱的聰明人。


    那方尋歸呢?這孩子是個固執又迷茫的傻子。


    偏偏有人比他還傻。


    月予憶啊,月予憶。


    你把方尋歸獨自留在這世上,又逼他隻能繼續活下去。


    多殘忍啊。


    ……


    “怎麽辦?七日了,這麽下去……”


    “再等等吧,小憶有分寸……”


    “我是說……怎麽交代……”


    “我也不知道……”


    誰在說話?


    兩個陌生而熟悉的聲音縈繞在耳邊,忽近忽遠、縹緲不定。


    身體浮沉在混沌中,意識模糊,記憶朦朧成一片。


    他不是和月予憶成親了嗎?然後,然後……


    然後發生了什麽?


    月予憶呢?她去哪裏了?她要去做什麽?


    “……別,別去……別去!”


    慌亂和擔憂終於衝破了無邊混沌,將方尋歸從沉睡中刺了起來。


    他彈坐起來,大腦一片眩暈,胸口劇烈起伏,記憶逐漸迴籠。


    顏昨袖坐在床邊,眼中滿是心疼與無邊的哀慟。


    她身後跟著一個男人,同樣滿臉忐忑和擔憂。


    方尋歸努力晃了晃腦子,想減輕太陽穴傳來的陣陣刺痛。他聲音幹啞,垂著眼開口問:


    “這是發生了什麽,我怎麽……月予憶呢?這是哪兒?”


    心中的疑慮連成片,方尋歸隱約覺得一定是發生了什麽極其糟糕且荒誕的事,才會讓自己有如此強烈的不安預感。


    他翻身想要下床,卻被顏昨袖製止了行動。


    顏昨袖的眼眶逐漸變紅。


    到底怎麽了?!


    方尋歸想要這樣問,聲音卻在看到顏昨袖身後的人時,盡數哽在了喉嚨中。


    怎麽會是他?


    單邊的眼罩、頸上的長疤。


    被歲月染上痕跡,卻依舊熟悉到了極致的容顏。


    怎麽可能呢……


    方尋歸腦中一片空白,如遭雷擊。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


    方雲漠。


    他怎麽可能是方雲漠。


    方尋歸忘記了眨眼,唿吸都停滯,難以置信地看著方雲漠衝自己露出了一個蒼白的笑容。


    “尋歸,是我,我沒死。”


    方尋歸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他僵硬地與方雲漠對視,又重新把視線轉迴了顏昨袖的臉上。


    顏昨袖深吸了一口氣,攥緊了方尋歸的手腕。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最平和的語氣說:


    “尋歸,你冷靜一點聽我說。


    “我們現在在縹緲川,沒錯,就是你想的那個地方。


    “縹緲川在臨月城以南的千裏之外,天然的奇門遁甲布局讓這裏成了常人難以發現的地方。這裏很安全,任何人都找不到。


    “你安全了。”


    方尋歸怔怔地聽著顏昨袖的話,又重新望著方雲漠,隻覺得一切都陌生得可怕。


    他問出了此時最關心的問題:


    “月予憶在哪?”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方尋歸心中已經做好了最差的預期。


    在他仍有印象的最後那一日,大紅嫁衣之下,是已經如強弩之末一般的月予憶。


    那是迴光返照,方尋歸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還沒來得及去想過,自己要如何接受月予憶的離開。他想過的隻有一件事,在月予憶最後的時間,自己還能給她什麽?


    他還有什麽能做的?


    可如今,事情脫離了方尋歸的想象。生命的最後時刻,月予憶離開了他。


    她去哪裏了?


    她如今……還好嗎?


    方尋歸近乎惶恐地問顏昨袖:


    “月予憶到底在哪?!”


    顏昨袖哽咽難言,一滴眼淚滑落。


    方尋歸的心終於沉了下去。


    他的臉色寸寸灰敗,眼神中失去了神采。


    心口傳來的抽痛終於肆虐成片,傳遍四肢百骸,痛到了靈魂深處。


    “原來那就是最後一麵了……”


    他不明白為什麽。


    此生的最後一程,月予憶終於反悔了,終於意識到根本不該愛上他這樣的人,才不允許自己與她一起走完嗎?


    這樣也好……她那樣美好如皎月的人,原本就不該陷入自己這潭沼澤。


    可月予憶的聲音分明還縈繞在耳邊。


    “方尋歸,我愛你,你記住了嗎。”


    他怎有資格忘記這句話。


    方尋歸望著顏昨袖的眼神帶著哀求:


    “她……葬在何處?我能去祭拜嗎?我,我不會靠近她、讓她生厭的,我隻要遠遠看一眼就好。”


    見顏昨袖不肯迴答,方尋歸的聲音更加急迫,他的眼中不自覺地蓄滿了淚水,聲音哽咽酸澀:


    “我隻遠遠看她一眼就好,我知道她厭棄我,我不會打擾她的。可以嗎?”


    顏昨袖終於緊緊閉上了眼,任由淚水染濕衣袖。


    她該說嗎?


    她該告訴方尋歸嗎?月予憶怎麽可能厭棄他,她分明愛他到了極點。


    否則,她又怎麽會甘心讓自己化為灰燼,自此消散於塵世間。


    方雲漠歎了一口氣,走過來,握緊了方尋歸的手。


    他望著自己十年未見的弟弟,用嘶啞滄桑的聲音說:


    “尋歸,十年前,我沒想到你會為我的‘死’而執著到此等境地,才害了你的一生。是哥對不起你。


    “如今,我們也不應該瞞著你。


    “月予憶死在斬血閣。死前,她給薛寧朔和幽隱下了生死蠱的子蠱。


    “她把母蠱留給了你。


    “尋歸,你這條命,是小憶用自己的命搶迴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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