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任務繁多, 爛攤子一堆接著一堆,快把它壓成了生產隊的驢,自然不可能在同一處時間地點多加逗留。


    它總覺得那行血紅色小字十足礙眼, 奈何秦蘿必死的命運已經定下,與上一任天道的失誤無關。即便是它,也沒辦法隨意篡改。


    或是說,正因它身為天道, 才絕不能向她透露半分信息。


    天道放心不下, 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如同一位操碎了心的老母親;


    秦蘿對它的憂慮一無所知,眉眼彎彎笑著揮揮手:“謝謝天道叔叔,你也要加油。如果覺得累了,隨時可以來找我玩。”


    就很讓人覺得舒心。


    天道沒忍住, 心下一軟:[崽, 這次百門大比期間一定注意安全,沒事千萬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跑, 隨時跟著你哥哥你小師姐你幾個好朋友。]


    最好連百門大比都不要參加。


    這句話提示得太明顯, 它自然沒說出口, 任由它在舌尖打了個轉,變成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句子:[……百門大比門派眾多,受傷就糟糕了。]


    秦蘿還是滿眼噙了感激,晃著頭上的小揪揪點點腦袋:“我都知道的!你放心,我不是第一次參加比賽啦。”


    她最終還是依依不舍和天道說了再見, 迴頭再看那一桌子的法器珠寶, 盡數流淌著五光十色的亮澤,唯有一張張紙頁黯淡無光,被襯托成灰沉沉的顏色。


    其實隻有它們, 才是那個女孩子心中最重要的寶物吧。


    秦蘿對寶石之類的奢侈品興趣不大,把它們一股腦放在了書桌下麵的抽屜裏。


    至於被認真裝進儲物袋的,隻有問春風、一些療傷治病的丹藥、一點保命法器,以及那些灰撲撲的、被揉得皺巴巴的紙張。


    明天就是百門大比了。


    女孩想到這裏,一本正經地吸氣唿氣。


    曾經那位“秦蘿”這麽努力,她絕對不能中途掉鏈子,讓別人笑話。


    這場期末考試,一定要拿到好成績。


    從很小的時候起,秦蘿就得出過一個真理。


    時間的流逝速度並不是一成不變,比如上課總是過得慢悠悠,而在那些令人緊張的大型考試之前,休息準備的時間總跟百米衝刺似的,一下子過得飛快。


    她眼睛一閉一睜,一個晚上就唿唿啦啦沒了影蹤,再緩過神來,自己已經來到了百門大比的場地上。


    百門大比名副其實,排場極大,九州大地之內,各大宗門世家幾乎都有參加,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紀,大概相當於全國統考。


    這會兒他們正站在場地中央,等待主持大比的長老宣講流程與規則,然而那人遲遲沒有出現。


    秦蘿打了個哈欠,環顧起四周。


    聽說這處場地由琅霄君規劃而成,走的是清雅脫俗的路子。三千白玉階直上雲霄,淩空的擂台在山霧之中若隱若現,放眼望去盡是纖塵不染的白,倒是更像神話故事裏的廣寒宮。


    不同門派家族的弟子匯聚於此,清一色身穿各自門服,彼此之間劃分出了明顯界限。


    左邊身穿藍色長袍、個個沉靜挺拔的哥哥姐姐,盡數來自迦葉書院;那些腰間別著長劍、神情嚴肅冷清的劍修,則隸屬於赫赫有名的劍宗。


    至於秦蘿身邊,就全是身著白衣的蒼梧弟子——


    “奇怪,人怎麽還不來?”


    似曾相識的嗓音從身後響起,懶洋洋的調子,帶著點漫不經心:“我聽說這次接替宋闕的,是新月秘境那幫老怪物。新月秘境已經把人折磨夠慘了,這迴他們還打算怎麽玩兒?”


    秦蘿兀地迴頭,在一片琳琅雪白裏,見到一身大大咧咧的黑。


    姬幸眼尾輕輕一彎:“好久不見啦。”


    他好不容易耍一迴帥,最後一個字剛剛落下,立馬做出十分警惕的表情,飛快後退兩步,雙手交叉:“這次不打架!”


    秦蘿側目望去,果然看見眸色深深、一言不發盯著他瞧的謝尋非。


    上次在新月秘境,姬幸搗亂被當場抓包,後來出了秘境,謝尋非向他提出過對決。


    其實說白了,就是單方麵的教訓人。


    秦蘿壓低聲音:“你怎麽到這兒來啦?這裏不是蒼梧仙宗的地方嗎?”


    姬幸笑笑:“怎麽,一個百門大比而已,我想去哪兒待在哪兒,他們管的著嗎。”


    邪修不愧是邪修,果真肆無忌憚,對繁文縟節渾然不關心。


    他說著雙手抱拳,模樣正經:“聽說你差點被宋闕給害了,沒事吧?還有還有,雖然我和他都是邪修,但我家跟那種敗類可不一樣——我們絕對不隨意殺生的。”


    他爹是修真界裏的一個異類,亦是出了名的鬼才。


    邪修大多濫殺無辜,背負罪孽無數,為天理所不容;如今的姬家家主不走尋常路,硬生生把正道心法與邪術相融,僅僅靠著獵殺魔物,就能汲取其中骨血精魄,助長自身修為。


    姬幸好麵子,唯恐她將自己與宋闕混為一談,解釋完後正了正神色,挺直身板。


    秦蘿聽過關於他家的事跡,不假思索:“我知道,你爹爹很厲害。”


    哼哼,那是當然。


    邪修的名聲本就差勁,自從宋闕的醜事傳開,饒是姬家,也不可避免受到了波及。


    眼看她沒露出或遲疑或排斥的神色,姬幸笑意更深:“跟你說個小道消息,我聽說這次百門大比,換了個新地方——”


    他話沒說完,忽然感受到一陣迎麵而來的強大威壓。這種感覺來得猝不及防,不止姬幸,現場所有嘰嘰喳喳的小弟子全都安靜下來。


    秦蘿因為這股強壓心口一顫,等它迅速消失,飛快扭過腦袋。


    原本空無一人的中央玉台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兩男一女,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其中居然有兩位老熟人。


    左側的女子白裙飄飄,雖然未施粉黛,卻能遠遠望見仙姿佚貌,貌似遠山芙蓉,白璧無瑕。


    正是雲衡師兄那位很會說話的齊薇師尊。


    右側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多歲,整個人瘦得脫了相,目光懶洋洋又陰惻惻,滿臉都寫著不耐煩。


    至於中間那位,赫然是謝哥哥的師尊斷天子。


    “斷天子……以他的身份地位,居然有閑心陪我們這群小孩玩過家家。”


    姬幸哼哼:“馬上就要念開幕祝詞了。聽說宋闕寫了整整五張紙,像斷天子這種級別的大能,恐怕比他還長。”


    他說著聲音更小:“最右邊那大叔你不認識吧?那是劍宗一位長老,聽說脾氣差得很——這三個全是怪人。”


    三人登台以後,生出一刹那的寂靜。


    齊薇和那個百無聊賴的男人都沒說話,唯有斷天子晃了晃手裏的酒葫蘆,嘿嘿一笑:“諸位,我們改了賽製。”


    什麽叫平地起驚雷,什麽叫三言兩語更勝萬語千言。


    包括秦蘿在內,小弟子們紛紛睜大雙眼。


    “一對一實在無趣。而且大家都明白,若是直接對決,對醫修、食修、占星術士等等很不公平。”


    斷天子揚唇,許是剛剛喝了酒,說話帶著微醺:“衛州有個古戰場遺跡,大家知道不知道?”


    秦蘿喃喃:“古戰場?”


    “是當初經曆過正邪大戰的地方。”


    謝尋非在姬幸之前低聲搶答:“聽說魔族曾布下天羅地網,剿殺諸多正道修士,戰況異常慘烈。”


    他出言解釋的間隙,那邊的斷天子笑了笑:“自從大戰結束,古戰場便被結界封鎖,不許外人進入。那地方魔氣叢生,到今日仍是不毛之地,卻也遺落有數不清的寶物——放你們進去看看如何?”


    這段話猶如火種,將台下翹首以盼的小弟子們瞬間點燃。


    古戰場死氣蔓延,聚集了數不清的執念與怨念,對於普通人而言,無異於無間地獄,後來為了防止魔氣擴散,才將其封鎖進結界之中。


    但風險往往與機遇並存,當年散落在戰場上的寶貝不計其數,如果運氣好,或許還能得到意外之喜。


    可那種地方,如何才能作為試煉場地?


    “無論何種修為,都將同時進入古戰場。”


    齊薇溫聲道:“排名的依據,是尋得的寶物、破解的法陣、以及消滅的魔物——諸位小道友無須擔心,排名仍和往常一樣,在同等修為之間進行對比。”


    “可是——”


    台下有弟子出聲:“如果我運氣差,無論如何也尋不見寶物,那比起其他人,豈不是吃虧很多?”


    “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環,你師尊沒同你講過?將來置身於危急關頭,邪魔妖道莫非還會和你一對一比試?”


    一直神色懨懨的劍宗長老冷冷應聲:“時間不早,出發。”


    從推翻宋闕到舉辦百門大比,統共隻隔了短短幾天。


    這群前輩不愧為雷厲風行的頂尖大能,不但將規則流程安排得井井有條,甚至啟用了數架飛舟,用以接送小弟子們來迴往返。


    每個飛舟還特大特豪華,仿佛是飛在天上的巨大靈石。


    “真有錢啊。”


    姬幸嘖嘖:“我以為他們要講一個時辰,結果隻說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那三位……怎麽感覺比我們還想快些離開。”


    雖然早就知道那群前輩性情古怪,但這未免也太不靠譜了吧。


    “這是好事啊。”


    江星燃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外麵那麽熱,你難道想繼續聽他們講大道理?”


    一架飛舟的體積很大,與他們一並上來的,自然不止蒼梧弟子。


    楚明箏坐在秦蘿身邊,輕聲介紹:“最右邊的金色衣服,是從楚州來的占星術士,能通過星星占卜命運,一卦難求;那邊穿青色裙子的姐姐,是衛州本地的蠱師,嗯……你理解成她在養小蟲蟲就好了。”


    秦蘿越聽越感興趣,止不住左顧右盼。


    這些都是她從未聽聞過的宗派,比起常見的劍修法修,多出了一些若隱若現的神秘色彩。


    這樣想來,把一對一擂台賽改成如今這種形式,的確更符合大家的情況。


    譬如占星術士不精通打鬥,對陣法卻有獨到的理解;養蟲蟲的姐姐或許打不贏劍修刀修,但毫無疑問,論及荒野生存,定是無人能及。


    每個門派都有自己獨到的能力與特長,倘若僅僅限於擂台打鬥,未免很不公平。


    她正聽得入神,耳邊猝不及防傳來好幾個踏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偏不倚正好停在身邊。


    秦蘿扭頭。


    準確來說,是停在了距離她不遠的秦止和江逢月身旁。


    “劍聖劍聖!我是留仙觀的弟子,一直很崇拜您!”


    “我我我來自劍宗!我一直想成為和您一樣的大英雄!”


    “江前輩,我曾經被您救過一次,您還記得嗎?”


    終於能夠見到偶像,幾個陌生小孩興高采烈七嘴八舌。


    正在給江逢月剝荔枝的當代劍聖先是一愣,旋即把剝好的荔枝塞進自家道侶口中。


    他修為極高,又是蒼梧仙宗掌門,在修真界可謂人盡皆知,有不少心懷崇敬的小粉絲。


    秦止雖然嘴笨,好在對這種情形司空見慣、遊刃有餘,很快禮貌迴應:“多謝。荔枝吃嗎你們?”


    “不用不用!我這次聽說劍聖要來,特意準備了禮物!”


    為首的男孩撓撓腦袋,有些拘謹地拿出儲物袋。


    一道白光閃過,江逢月懷著看熱鬧的心思抬起腦袋,首先瞥見一朵又一朵盛放的花朵——


    好家夥。


    大花圈。


    “我今日去買花,覺得這個花環很適合您!”


    男孩像小鳥似的跳了跳,止不住眼睛裏的崇拜之情:“而且花環中間還有一個[尊]字!就像我尊敬您那樣!”


    江逢月沉默無言,往花環中間一望。


    ——[奠]。


    秦止:……


    修士壽命很長,這群小孩看上去不到七八歲,識字不多,很可能從未經曆生離死別,家中更沒辦過白事。


    秦止不想讓孩子傷心,伸手將它抱在懷中,遮住自己大半個身體:“多謝。”


    其他小孩見他沒有拒絕,更加熱情:“我我我買了錦旗送給您!和他的花環在同一家店買來的!”


    “還有我的花花!”


    孩子的情愫真誠又認真,倘若推開,總覺得愧疚不安。


    江逢月也收到不少禮物,眼睜睜看著秦止頂著一張冰塊臉、逐漸被花團錦簇淹沒,一時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


    “江長老,我們是百音門的弟子。”


    幾個孩子跑到她跟前,眸子裏閃著期待:“我們幾個的本命法器很古怪,被不少人笑話過,多虧有您上次的一番指點,讓我們大有所悟。我們想為您合奏一首曲子,可以嗎?”


    另一個女孩趕緊補充:“您放心,我們會用結界鎖住聲音,不打擾別人的。”


    江逢月樂嗬嗬應下:“好啊!莫要聽信旁人的閑言絮語,你們是修真界的後浪,將來都會很了不起的。”


    楚明箏低聲對秦蘿道:“劍修有劍法,刀修有刀工,樂修之中百花齊放,並不局限於琴箏鼓瑟。”


    然後就見第一個女孩拿出嗩呐,第二個掏出二胡。


    第三個文文靜靜的小男孩,把一個木魚捧在了手心裏。


    “咿呀——”


    當第一聲嗩呐響徹雲霄,飛舟之內,投來無數道漸漸驚恐的目光。


    他們雖然聽不清結界裏的聲音,然而此時無聲勝有聲。


    視線所及之處,江逢月手捧鮮花,神色慈愛安詳,麵露微笑。


    一個碩大的花圈,挺立在劍聖原本的座位之上。


    兩個女孩目光柔軟,靜靜奏著那嗩呐二胡,見者傷心聽者流淚,淒神寒骨悄愴幽邃;在她們身旁,有人慢悠悠敲響木魚,超度念經。


    旁側是層層疊疊的鮮花,以及一道醒目挽聯:


    [一生行俠留典範,百年淩霄劍氣存。]


    橫批:[劍聖千古,永存我心]。


    最詭異的是,除了那幾個吹喪曲的百音門小弟子,還有不少來自各大門派的小孩,清一色喜笑顏開,不停鼓掌。


    透過嘴型,能清楚辨認孩子們歡快的言語:“好!好!恭喜!”


    正因為沒有聲音,才更顯得恐怖至極。


    這一刻,僅僅隔著一個結界,他們仿佛看到了陰間。


    “劍聖……”


    結界之外,有人瑟瑟發抖,小聲開口:“薨了?”


    萬幸劍聖還活得好好的。


    樂聲落下,結界消散之時,從花圈旁探出一個青年的腦袋。


    還好還好。所有人默默鬆了口氣。


    “這些挺喜歡的我。”


    秦止坐在鮮花簇擁之下,從花圈後露出一個微笑:“都是心意的大家,這些很漂亮花,也曲子好聽。”


    好不容易鬆懈下來的一張張臉,重新變迴緊繃時的模樣。


    雖然他之前也會倒裝,但現在這絕對不是普通人……不,連人的說話方式都算不上了吧!


    秦止:“喜歡我夫人也很,謝多,哈哈。”


    圍觀群眾:。


    劍聖……劍聖你怎麽了劍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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