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放眼於整個修真界, 這都稱得上是一個令人驚歎的奇跡。


    心魔由執念所生,往往是修士一生中最難以麵對的經曆。當執念強烈到一定程度,會生出難以逃離的幻境。


    在心魔幻境中, 心魔之主將被困於一片混沌,神識虛弱、意識模糊,隻能一遍遍旁觀一段又一段過往的夢魘,愈陷愈深。


    例如當初被魔氣包裹的謝尋非, 長梯盡頭的白也, 以及不久之前的秦樓。


    如此一來,要麽永生永世陷於幻境無法逃離,要麽勘破執念,從混沌脫身。


    逃離混沌之際,便是幻境消散之時。也就是說, 心魔之主幾乎不可能親身迴到幻境的記憶裏, 控製曾經的自己。


    可偏生在秦樓這裏,規則發生了小小的偏差。


    確切來說, 此乃霍訣的心魔。


    他是霍訣轉生, 繼承了後者的記憶與執念, 但二人終究有所不同,雖是一體,神識卻有著微妙的差異。


    這是他的心魔幻境,亦不是他的心魔幻境。


    因此當秦樓忍下劇痛,一層層衝破識海的禁錮, 當法則與禁製瀕臨崩潰, 出現了如今這幅情景。


    他以千年後轉世之人的意識,迴到了千年前霍訣的身體。


    這具身體受傷極為嚴重,真正意義上地成了個血人。


    識海被衝撞得搖搖欲墜, 身上骨頭碎掉好幾處,外傷更是觸目驚心,輕輕一動,就會生出撕心裂肺的疼痛,傷口崩塌,再一次暈濕衣衫。


    好在還能握劍。


    如果站在這裏的,是當初那個稚嫩青澀、劍法初初入門的霍訣,定不可能是琅霄君對手,但秦樓不同。


    除了得到霍訣眾叛親離的記憶,少年同樣繼承了他去往魔域以後,日日夜夜鑽研出的劍術劍法。


    這是讓霍訣登頂一方霸主的絕對性力量,在秦樓心底沉澱多年,而今已然爐火純青。


    更何況,雖然此時的霍訣年紀稍小,但在修為一事上,與宋闕相差並不多。


    他早就看宋闕這人很不順眼了。


    驀地,長劍一振。


    秦樓滿身血腥,頗有種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恣睢煞氣,鳳目微垂,視線與宋闕短暫相交。


    不知為何,向來以處驚不變而聞名的琅霄君,眼神忽然有了遲疑的躲閃。


    他覺得……不太對勁。


    霍訣的眼神,之前有這麽銳利嗎?


    以霍訣滿身的傷勢,倘若換作旁人,隻怕早就疼得暈死過去,連動一動眼皮都覺得劇痛難忍。


    在場眾人都沒想過他竟然還能站起來,皆是怔怔一愣。不等做出反應,便見執劍的少年欺身上前,靈力融進生生作痛的邪骨,轟然爆開一股勢不可擋的氣。


    這是從未見過的身法與劍術,滿含一往無前的戾氣與殺機,而在兇戾之餘,卻又帶了幾分朗朗正氣,宛若朝日出山,鋪開清晨第一縷刺目的光。


    蒼梧仙宗人人皆知,秦樓是個劍術天才。


    屬於霍訣的勢與屬於秦止的殺招,於此時此刻完美相融,饒是秦止本人在場,亦會驚歎於劍意之精妙。


    眨眼之間,劍氣直逼宋闕。


    “霍訣,你不要執迷不悟!”


    一貫如清風明月的琅霄君狠狠咬牙:“你的身體已到極限,若是執意出劍,隻會落得個筋骨盡碎的下場!”


    這道叫嚷沒有得到迴應。


    長劍急出,宋闕資曆尚淺,竟看不透他的身法半分,匆忙祭出幾張救命的法符,將其護在正中。


    上一刻,白光連綴如星,亮芒大作。


    下一瞬,劍鋒直指法符中央,群星盡數散作齏粉。


    秦蘿在哥哥懷裏低著腦袋,乖乖不去看打鬥時的畫麵,在幾道玻璃碎裂般的聲響後,嗅到一陣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秦樓的劍,已直直刺入宋闕胸膛之中。


    重重劍氣一並爆開,撕裂筋脈、血管與識海。


    當幻境中的白衣青年猛然吐出一口鮮血,雙目漸漸失去神采的間隙,他們身邊的景象,再度發生了變化。


    隻不過一個吸氣唿氣的功夫,秦蘿就從哥哥的懷抱裏消失不見。


    不見天日的昏暗地牢像水一樣無聲褪去,當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荒郊。


    這會兒正是傍晚時候,天邊殘陽紅得像血。


    四周人煙寥寥,看不見幾家住處,倒是野樹野草生得蔥蘢茂盛,風吹過來的時候,耳邊全是枝葉晃蕩的嘩啦嘩啦響。


    幾隻烏鴉披著血光從樹上飛起來,樹葉顫動,影子如同群魔亂舞的爪牙。


    至於在身側足足有半人高的野草堆裏,晃晃悠悠飄出幾縷螢光——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螢火蟲,然而四麵八方的氣氛實在壓抑,不但毫無美感,反而像極了幽邃的鬼火。


    秦蘿一個人置身於此,總覺得心慌害怕,視線稍揚,在不遠處發現一座破廟。


    這是心魔幻境,按照慣例,她出現的地方,應該距離哥哥不遠。


    四周見不到熟悉的人影,要說還剩下什麽可能,便隻有那座破破爛爛的廟宇。


    秦蘿毫不猶豫地上前,邁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手裏抱著些東西。


    一個個小瓶子……好像是藥。


    她扮演的一直是霍嫵的角色,這樣想來,在霍訣被逐出家門之後,霍嫵曾給他送過傷藥嗎?


    思忖之間,有兩個放牛的牧童從她身側走過。


    “你聽說了嗎?霍家那個霍訣,因為在幽明山犯下殺孽,被廢除修為,趕出家門了。”


    “霍訣?他不是來我們村子裏除過妖魔嗎?當時我們都想答謝他,他分文沒要,還給村裏幾家窮人施舍了銀錢。”


    另一人驚訝道:“他犯了什麽事,鬧得這麽大?”


    “似乎是為了搶奪龍骨,把同行之人全都殺了。”


    提出這個話題的男孩嘖嘖兩聲:“霍家也是果斷,毫不猶豫就把他丟進了大牢——聽說很多人都想將他處死,但霍訣以前畢竟做過好事,包括琅霄君在內,不少修士為他求情。一來二去,仙盟決定廢他修為、斷他筋骨,讓他自生自滅。”


    “廢修為,斷筋骨,還被趕出家族,霍訣還能活嗎?”


    另一個牧童愕然道:“此事會不會另有隱情?我看他不像奸惡之徒……霍家就沒人站出來替他說說話?我記得他同妹妹關係極好。”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當時誰敢幫他說話?琅霄君給出的證據明明白白,誰站在霍訣那邊,誰就是惡徒同夥。”


    男孩搖搖頭:“不過,今日不是霍小姐和霍訣的生辰嗎?霍家在城裏擺了好大一桌酒席,要為霍小姐慶賀,看他們的架勢,好像已經把霍訣之事就此翻篇了。”


    他說著起了興致,望向同伴催促道:“快快快,咱們早些迴去。每年霍家人生辰,不是都要在城中放煙火嗎?看看今年還能弄出個什麽花樣!”


    兩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腳步聲很快消失在小路盡頭,秦蘿聽得心口發悶,快步走向廟宇。


    眼前的破廟很小,許是年久失修,屋簷破開了幾個大大的口,廟門殘破不堪,牆壁也是髒兮兮的。


    女孩把藥瓶小心翼翼抱好,在踏進廟裏的刹那,眼前倏然一亮。


    廟裏沒什麽光線,放眼望去昏昏暗暗的。灰塵在晚霞裏飛旋起舞,神像也蒙了灰塵,投下一道沉甸甸的黝黑影子。


    在不易察覺的陰影角落,少年垂頭靠坐在牆角。


    她正要上前,聽見一道熟悉的嗓音:“你……你來這裏做什麽!”


    正是伏魔錄。


    它顯然也受了重創,靈力比不得當初,這會兒似是十分氣惱,在半空彈來彈去:“主人已經這樣了,你難道還要來欺負他!虧他對你那麽好,白眼狼!”


    伏魔錄說著頓住,看向她手裏的大瓶小瓶:“你……你手裏拿著的是什麽?”


    聽見它的聲音,少年吃力抬頭,啞聲製止這一連串的咋咋唿唿:“伏魔錄。”


    彈來彈去的書本瞬間安靜下來,為了保護他似的,迅速飛到少年身前。


    秦蘿認出他的眼神,還是秦樓。


    小孩上前幾步:“我來送藥……我剛來這兒的時候,手裏就有藥瓶了。”


    最後這句話伏魔錄聽不懂,如同一個隻有他們兄妹兩人才知曉的暗號。


    秦樓知道他們置身於心魔,秦蘿的角色正是當年的霍嫵。既然她來時便抱著藥瓶,那在當年真真切切發生過的曆史裏,霍嫵也曾這樣做過。


    秦蘿是想告訴他,霍嫵並非徹徹底底地絕情,這樣一來,屬於霍訣的執念也許能得到些許慰籍。


    秦樓點頭。


    其實在當年,霍嫵並未踏進廟宇一步。


    她雖然不忍心見到兄長落難,卻也時刻記著他的罪人身份,不敢與之有所接觸,於是趁著霍訣昏睡,將藥瓶放在了破廟門口。


    他醒來望見傷藥,雖然沒見到送藥之人,但細細思忖一番,心中還是有了結論。


    於是硬刀子成了軟刀子,他寧願霍嫵與他劃清界限、就此別過,也不想她特意尋來此地,卻刻意不與他相見。


    ……他分明不是令人惡心厭煩的瘟疫,不會傷她。


    “藥——”


    伏魔錄哽咽一下,當場變臉:“嗚嗚嗚我就知道你還惦記著哥哥,快看看霍訣吧他快疼死了,你看那麽多傷嗚嗚嗚!”


    秦樓避開女孩的視線,止住嗓音與身體的顫抖:“不礙事。別聽它胡說。”


    他話音方落,忽見身前掠過一瞬清涼的風。


    秦蘿倏地蹲下來,把懷中的小瓶子一個個放在地上,抬眼看了看他被血浸透的上衣,小扇子般的睫毛飛快顫了顫。


    秦樓看見她眼眶泛起的紅,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


    他知道秦蘿想做什麽,本打算下意識拒絕,撞上她目光的須臾,不知怎地大腦一空。


    “哥哥,你別怕,我……我可以幫你擦藥。”


    她努力不讓自己掉眼淚,癟了癟嘴:“對不起,我之前什麽都不知道……那些人全是壞蛋。”


    果然是小孩,就算氣急,也隻會說出一句“壞蛋”。


    秦樓有些想笑,不知不覺地,腦海裏緊緊繃著的弦慢慢鬆懈下來。


    與他滿身的血氣不同,秦蘿身上帶了股淡淡的香,當女孩抬頭向他靠近,引來清清爽爽的風。


    先是喂給他幾粒圓圓的丹藥,至於藥膏,應該要塗抹在傷口上。


    第一處擦藥的地方,是少年人精致的麵頰。


    修士們進行圍剿的時候,可不會關心有沒有劃傷對手的臉。


    這具身體生有一副好相貌,此時麵上糊了血漬,有幾條傷痕橫亙側臉,再加上隨處可見的淤青與紅腫,已經很難看出看出曾經風流雋秀的模樣。


    秦蘿心中難受,朝著傷口輕輕吹了吹風。


    她以神識入體,好在還剩下點兒零星的靈力,當即念出一個除塵訣,雖然無法清除所有血汙,但總算讓他看起來不再那麽狼狽。


    女孩的指尖柔軟細嫩,小心拂過他額頭,順勢往下來到鼻梁,不痛,有點隱隱約約的癢。


    秦樓一動不動,安靜等待她的動作。


    真奇怪,這座破廟留給他的,唯有無比恥辱與痛苦的記憶,而今與秦蘿一起待在這裏,秦樓卻莫名生出了久違的安心。


    當年的霍家家主致力於振興家族,而其中最為重要的棋子,便是自己那個天賦異稟的兒子。


    霍訣兒時多在家中修煉,長大後實力漸顯,就被爹爹送去參加各種秘境、輾轉九州降妖伏魔,如此一來,自然沒有足夠親近的好友。


    因而當霍家將他棄之如敝履,霍訣身邊便一個人也不剩下。


    那時他沒有修為,渾身上下全是重傷,隻能蜷縮在這處無人問津的破廟,用霍嫵送來的藥膏咬牙活下去。


    晴天倒也還好,奈何夏日多發陰雨,破廟裏浸了水汽,四處都是濕漉漉,他的傷口亦是生生作痛,仿佛連骨頭都在一點點爛掉。


    他心有不甘,被家人的背叛敲了重重一記猛錘,又因宋闕的計謀羞惱不堪,日日夜夜承受噬心刺骨之痛,連活下來也成了一種折磨。


    而他之所以咬牙活下來,是為有朝一日揭穿宋闕的惡行。


    他曾以為自己能贏。


    眉心被輕輕吹了口氣,秦樓迴過神來,撞上秦蘿圓潤的眼睛。


    “我不是很會擦藥。”


    她眨眨眼:“有沒有弄疼你?”


    “沒有。”


    秦樓一頓,傳音入密:“你跟著我進了山洞。”


    斬釘截鐵的肯定句,不容置疑。


    秦蘿被當場抓包戳穿,如臨大敵般挺直身子。她實在不擅長撒謊隱瞞,還沒開口,耳朵就泛起濃鬱的紅潮。


    “對,對不起。”


    小孩做賊心虛,不敢與他對視:“我看你禦劍飛了出去,就想著跟去看看。”


    秦樓挑眉,嗓音沉沉:“你修為不夠,不可能躲開我的神識。”


    跟前的小鵪鶉身子矮了一截,因為太過心虛,臉頰變成粉紅色。


    秦蘿嘀嘀咕咕:“是……是伏伏。”


    既然哥哥就是伏伏主人的轉世,那同他說起真相,應該不會出岔子。


    秦蘿努力組織語句,盡量讓自己的敘述簡單易懂:“我在蒼梧的藏書閣發現了它,它求我幫他找到主人。當時因為有它,你才沒發現我。”


    她一邊擦藥,一邊大致講述了自己與伏魔錄的相遇、它說哥哥可能是主人轉世、以及它擔心秦樓安危,讓她偷偷跟在後麵的事。


    秦樓安安靜靜地聽,神色始終沒有多大變化,末了抬起視線,看了眼身旁飄來飄去的大書。


    伏魔錄扇翅膀似的動了動書頁:“怎麽了主人!疼不疼熱不熱!來我給你扇扇風!”


    少年無聲笑笑,眸色晦暗不明:“你執意護我,已是受了傷。莫要亂動,好生歇息吧。”


    “伏伏還讓我給爹爹娘親發了信號,就是那個和他們識海相連、一捏碎就能求救的符!”


    說起這個,秦蘿先是目光亮起,很快又困惑地皺皺鼻尖:“奇怪,我們在這兒這麽久……爹娘不會遇到危險了吧?”


    “心魔與外界的時間不同,我們覺得過去很久,於他們而言,不過短短一瞬。”


    秦樓搖頭:“你做得很好。這次是我莽撞,讓你被卷入險境,抱歉。”


    小姑娘得到誇獎,鼻子都要翹起來,興致蹭蹭往上漲:“沒關係的!如果不是進入心魔,我也不會知道當年的事情。等爹爹娘親過來,我們就把宋闕做的壞事全部說出來,霍訣一定能沉、沉——”


    秦樓:“沉冤昭雪。”


    他話音落下,跟前的小孩便雙目晶亮地笑著點頭:“對對對!所以你不要太傷心難過,宋闕一定會得到懲罰的!”


    然而她不會明白,此事說來簡單,卻有一個致命的漏洞——


    他們沒有證明一切的決定性證據。


    他和秦蘿皆是神識入境,沒辦法用到留影石。等離開心魔幻境,空口無憑。


    想來,還需要另尋他法。


    秦蘿擦藥擦得很細,連耳朵後麵的小傷疤也沒有放過。


    這些藥膏頗為有效,不過一會兒,由傷痕帶來的灼傷刺痛便漸漸褪去,雖然仍有痛感,卻好似注入了縷縷清風。


    等臉上擦完,秦樓低聲開口:“這樣便夠了。”


    秦蘿抬眸看他。


    麵上的傷口還好,一旦褪下衣物,便是觸目驚心的血肉模糊,尤其胸膛與腹部,駭人得近乎於惡心。


    秦蘿還小,不該見識這麽多殘酷的景象,若是看見那些傷,定會被嚇到。


    這些都是他受過的痛,就算不擦藥,也能撐過去。


    “幻境不會持續太久,等這段記憶過去,傷口也就消失了。”


    秦樓淡聲道:“我之前揮向宋闕的那一劍,已用去體內九成靈力。方才靜心修養便是,不用那麽麻煩。”


    這樣一想,似乎的確如此。


    秦蘿被這個借口輕而易舉糊弄過去,認認真真點頭:“那哥哥好好休息!你餓不餓?我可以幫你去找點吃的!”


    秦樓搖頭:“休息片刻就好。”


    她知道不能打擾哥哥休息,乖乖應了聲“嗯”,似是想到什麽,試探性開口:“哥哥,今天是你的生辰嗎?我之前在外麵,聽別人說起過。”


    少年聞言怔了怔。


    前世今生,他的生辰在同一天,自從被霍家掃地出門,便再沒有過慶賀;如今身為秦樓,亦是沒有這個習慣。


    秦蘿不說,他幾乎要把這一茬忘得一幹二淨。


    秦樓:“……應該?我不過這個,記不太清。”


    “喔。”


    女孩若有所思地歪歪腦袋,很快露出笑臉:“那哥哥你先睡覺休息,不用擔心,我和伏伏會保護你的。”


    伏魔錄做出一個挺胸叉手手的姿勢:“嗯嗯!”


    他們看上去都不怎麽靠譜,秦樓卻笑了笑:“好。”


    這一覺睡得很沉。


    當他從噩夢裏醒來,已經到了深夜時分。


    遠方的天邊傳來砰砰響聲,並不刺耳,秦樓還是習慣性睜了眼睛。


    這是從霍訣起就有的習慣,他不再輕信旁人,對身邊總是存了警惕,哪怕輕輕一點響動,都能將他從睡夢中驚醒。


    秦樓知道那是什麽聲音。


    霍家為了彰顯排場,但凡遇上稍微重要一些日子,都會大張旗鼓。


    霍訣比霍嫵大三歲,兩人生辰恰好在同一天。以霍家家主的性子,每逢二人生辰,理所當然會大肆慶祝。


    今日是七月十三。


    想來也是諷刺,霍家在城中擺酒席放煙花,人人皆是和和美美,縱享笙歌流觴;


    而當年的霍訣孑然一身蜷縮在破廟一角,被漫無邊際的黑暗與疼痛吞噬,不知能不能撐過明天早上,也不知自己會在何時死去。


    這本應是他的生辰之夜。


    他早就做好了打算,在今天夜裏,要把得來的龍骨送給妹妹。她最是喜歡奇珍之物,定會開心。


    破廟裏沒有燈,唯有月色透過窗戶淌進來。


    四周安靜得可怕,秦樓抬眼望去,隻看到半空中的伏魔錄,不見秦蘿的影子。


    “主人,你醒啦!”


    伏魔錄看出他的心思,很快解釋:“你妹妹說她出去透透氣,一會兒就迴來了。”


    “嗯。”


    秦樓垂眸:“你也多休息,我不要緊。”


    沒有秦蘿在的時候,廟裏顯而易見安靜許多。


    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


    孤零零一個人,隻有伏魔錄陪在身邊。偏生他又是極為要強的性子,所有血淚全往肚子裏咽,往往獨自忍著疼痛發呆,把自己縮成一個小小的團。


    夏天的夜晚靜悄悄的,窗外響起幾聲悠長蟲鳴,緊隨其後,是一串踏踏腳步聲。


    秦樓再三確認這不是幻聽,抬頭之際,望見一襲淺色的裙擺。


    “哥哥!”


    秦蘿咧嘴笑開,噔噔噔向他跑來,手裏似乎抱著個什麽東西,兩隻手合在一起,一直沒鬆開。


    她騰地蹲下,杏眼裏盛滿月色,直勾勾盯著他瞧。


    秦樓被看得不好意思,耳朵隱隱發熱,很快聽她笑著說:“今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重要的日子應該有個重要的驚喜。”


    少年愣住,眨眼的刹那,看見她唇角上揚,雙眼也彎成月牙般的弧度。


    女孩的聲線清脆如鈴鐺,在耳邊叮咚響起,仿佛能一直滲進心口:“——鏘鏘!”


    在她聲音落下之前,破敗的廟宇本是一片昏黑。


    待秦蘿鬆開雙手,自女孩掌心而起,流淌出宛如星河的逶迤流光。


    秦樓沒動也沒出聲,在貼近胸口的地方,感受到砰砰一聲沉重的心跳。


    遠處的煙火喧囂熱鬧,奈何與他遙遙相隔。


    他與秦蘿靠得很近,螢光自兩人之間迢迢而起,驅散沉甸甸的夜色,蕩開簌簌清波。


    一隻隻螢火蟲飛旋輕舞,彌散於廟宇之中,刹那間恍如白晝。


    比起遙不可及的花火,眼前燦爛盛大的光暈觸手可及,仿佛置身於星河之畔,清光浮影,如夢似幻,嫋嫋依依。


    他曾送給她漫天煙火,在今夜,秦蘿贈予他滿目流螢。


    像在做夢。


    “哥哥,生辰快樂。”


    秦蘿說:“對不起哦,我身上沒有錢,不能像哥哥那樣買很多很多煙花和禮物,隻能抓這些螢火蟲送給你。”


    她說到這裏加重語氣:“不過等我們離開這裏,等你再過生日,我一定會送給你很多很多好東西!像是衣服啊法寶啊小點心啊……不對,法寶有點難,可能找不到……但我存了不少錢的!我我我可以去買!不管你想要什麽,一定能找到!”


    秦樓張了張口,沒說出一句話。


    “我以前聽人講過,孤零零的一隻螢火蟲會很快死掉,隻有成群結隊,才能像這樣發光。”


    秦蘿咧了咧嘴:“哥哥不會是一個人的。”


    這是她在笨拙抓捕螢火蟲時,練習了很久的話。


    哥哥現在一定很傷心,秦蘿絞盡腦汁,也隻能想出這樣一段話來安慰他,即便打了很多次草稿,麵對著他說出來,還是會覺得緊張。


    “現在有我和伏伏陪在你身邊,等離開這裏,還有爹爹娘親。”


    她深深吸了口氣,目光認真:“所以不會出事的。”


    流光撞開蒼黝夜色,秦樓無言看著她的眼睛,聽見女孩輕而緩的、稚嫩又青澀的聲音:“我雖然不厲害,但一定會很努力很努力地保護哥哥,不讓你傷心……也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了。”


    心中堅不可摧的壁壘上,落了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旋即一切開始土崩瓦解,帶著許多年的執拗和委屈,塌陷出一處空洞。


    他早已習慣了疼痛與折辱,多年來未曾掉過眼淚,此時看著秦蘿,眼眶驀地一澀。


    沉默的少年長睫輕顫,半晌微微俯身,伸出雙手。


    他生得高大,抱上秦蘿後背時,卻小心翼翼低了頭,讓下巴貼住她腦袋。


    秦樓聲音發啞:“……別動,就一下。”


    懷裏的小不點動了動。


    她說話時帶了點好奇:“哥哥,你是不是在撒嬌?”


    他下意識想要反駁,下一刻,聽見小孩嘟嘟囔囔的低語:“不過沒關係,我是你妹妹嘛。”


    秦蘿說著笑笑:“一家人的話,不管想撒嬌還是抱抱,多久都沒關係的。”


    她開口的間隙,一雙小短手悄悄伸出,學著少年的動作抱住身前的人,安撫似的拍了拍。


    秦蘿很輕很輕地對他說:“生辰快樂,哥哥。”


    這是相隔了一千多年的祝福。


    在這個恍惚的刹那,時空仿佛交錯重疊,千年前惶然無措的少年感受著她的氣息,眼眶生出淺淡的緋紅。


    在流瀉的螢光裏,秦樓安靜抬眸,望見小孩因抓螢火蟲而亂糟糟濕漉漉的頭發,以及窗邊明晃晃的月光。


    這是他從未發現過的事情。


    原來一千年前的月亮,也可以如此明朗。


    與此同時,衛州群山之中。


    劍氣縱橫千百裏,刺破陣陣唿嘯疾風。


    長劍之上,素來和顏悅色的女修眸光稍凝,周身靈氣匯聚,現出縷縷不絕的殺意。


    在秦止身側,江逢月眺望不遠處的幽深洞穴,嗓音微沉:“蘿蘿捏碎的法符……就在那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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