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骨天成, 即以骨為劍、劍意隨人。


    陸望雖身懷劍氣,卻始終難以將其喚醒,任憑渾然天成的劍氣沉睡於識海深處, 無法發揮真正的作用。


    直至此刻,久久封凍的冰山終於裂開了第一道小小的縫隙。


    即便微小,卻已足夠。


    淩厲寒芒橫掃四野,爆發出遠遠超過練氣修為的殺意。


    這群妖邪修為不高, 勝在數量龐大、群起而攻之。比起它們掀起的層層黑潮, 陸望手中的劍光卻是更兇更厲,霎時橫蕩而開,把夜色灼出一道猙獰巨口。


    凡是劍光所過之處,妖邪皆被攔腰斬斷,化作暈開的濃煙。一雙即將觸到秦蘿的利爪頓時煙消雲散, 不過頃刻之間, 隻留下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


    當光芒乍起,一切黑暗都顯得無所遁形。


    陸望出劍太快, 在半空隻能見到模糊的虛影。秦蘿怔怔看著黑潮散開, 被這幅畫麵震得愣了一愣, 努力讓自己迴過神來,驚喜抬頭:“陸望!你好厲害!這是——”


    上一個瞬息,隻要那道魔潮湧下,便能把他們兩人吞噬殆盡,哪還能像現在這樣好端端站在這裏。


    方才幾乎麵臨著必死的局, 全憑一人一劍扭轉了局勢。


    她對此心知肚明, 說著卻是一頓,麵上的笑容很快消去。


    這迴千鈞一發,陸望無疑是拚盡一切在賭。


    劍氣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亦耗去了絕大多數靈力,如今麵頰蒼白如紙,見不到分毫血色,隻能以劍撐地,勉強穩住身形。


    然而魔潮仍在繼續。


    心魔永無止境,上一輪攻勢被陸望破開,很快便重新凝集,再度騰起殺意漫天。


    秦蘿咬牙深吸一口氣,護在陸望跟前;身後的男孩眸色微深,抬眸掃視四周景象。


    陸望有自己的思量。


    方才劈出的那一劍,不僅僅是為了逼退邪魔,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更為重要的目的——當初在糖水鋪子裏搜尋幻術時,四周不止他一個。


    既然他和畫中仙都被卷入了這場心魔幻境,那當時同樣置身於糖水鋪子的雲衡師兄與謝尋非,很可能也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僅憑他和秦蘿的力量,定不可能衝出浩浩蕩蕩的魔潮,但若是另外兩人能前來匯合,勝算便能大上許多。


    那橫絕四野的劍氣,是陸望給予他們的信號。


    黑氣凝聚成團,眼看就要第二次湧來,男孩暗暗屏住唿吸,握緊手中溫熱的劍柄。


    萬一沒法被他們察覺……他會與秦蘿戰鬥到最後一刻。


    殺氣唿嘯而至,黑潮襲來的刹那,四下暗無天光。


    秦蘿凝神撫弦,第一道音律急急奏出,旋即卻是愕然一怔。


    有光。


    磅礴的墨汁填滿了整個視線,妖魔起伏不定的身形宛如鬼魅,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忽然破進一束淩厲的金光——


    俄頃光暈四溢,竟以不可抵擋的勢頭團團爆開,所到之處群魔嘶嚎、青煙乍起,方才還勢如破竹的殺氣瞬間崩塌,亂作一團。


    秦蘿心有所感,胸口重重一跳,尋著光源轉身抬頭,果然望見一道俊雅頎長的身影。


    “區區邪祟,膽敢造次。”


    雲衡立於一座高閣頂端,疾風簌簌而過,撩動衣袂翻飛。他仍是如往常那般懨懨的冷漠神色,無意間與小姑娘四目相對,冷哼一聲:“一會兒不見,你們怎麽就惹出了這種麻煩?”


    秦蘿對他的態度並不在意,興奮得原地跳起,當場化身狂熱小粉絲:“雲衡師兄好厲害!好棒!謝謝師兄!”


    雲衡:……


    這段彩虹屁吹得直白,冷傲的食鐵獸偏過頭去,試圖掩蓋耳朵上浮起的一絲紅潮。


    “師兄,我必須去那邊的孤閣裏找到一個人,你能幫幫我嗎?”


    那邊的小丫頭還在揚聲:“那個人是我朋友,這裏是他的心魔,我、我想見一見他。”


    真麻煩,也不知道小姑奶奶又招惹了什麽人,居然會和孤閣有聯係。


    總之就是麻煩麻煩麻煩,他雲衡又不是冤大頭,憑什麽乖乖聽她指揮。


    “魔潮和陸望由我負責。”


    雲衡掏出幾張符紙,心中默念法訣,目光匆匆一掃,語氣裏頗有幾分不耐煩的味道:“之前那樣急著找她,如今怎麽還不現身?保護秦蘿的任務你就扛著吧,當心點,別弄丟了。”


    後麵這句話顯然不是在對秦蘿講,她聽完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雲衡師兄的意思。


    又一隻邪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急急衝來,還沒靠近她身邊,便被瞬息之間斬作齏粉——


    身著白衣的小少年眉目穠麗,此刻卻陰沉沉瞧不出半點笑意,目光掠過秦蘿身上的傷,更是下意識皺起眉頭。


    秦蘿像隻撲騰的企鵝,跳起來揮手:“謝哥哥!”


    謝尋非手中是把魔氣化成的長劍,語氣比平日裏更沉:“去孤閣?”


    秦蘿用力點頭:“嗯嗯!”


    她答得飛快,下一瞬便瞪圓了雙眼。


    謝尋非身形瘦長、動作極快,扛麻袋一樣將她舉到肩頭。也許是突然意識到這個動作不對勁,又或許是聽見了小朋友倒吸的一口冷氣,少年停頓一瞬,笨拙地換了個姿勢,用雙手將她抱在懷中。


    伏魔錄砸吧砸吧嘴,語氣裏頗有幾分揶揄的味道:“謝尋非怎麽迴事,扛你像在扛小豬蹄。”


    秦蘿在識海裏用力戳它幾下,從而表示不滿。


    那邊的雲衡已然來到陸望身側,渡給後者些許靈力,讓這位天賦異稟的師弟不至於精疲力竭。男孩握著劍與她對視一眼,眼中生出溫潤卻堅定的笑意。


    陸望說:“加油。”


    秦蘿迴他一個大大的笑。


    謝尋非身法極佳,加之有雲衡與陸望逼退魔潮,很快淩空而起,於水墨勾畫的城池裏穿梭前行。


    這種感覺像在坐過山車,即便被牢牢抱住,秦蘿還是被嚇得不輕,條件反射抱緊他後頸。


    “謝哥哥。”


    秦蘿被風迷了眼睛,雙眼眯成細長的縫,在震耳欲聾的魔物咆哮聲裏,嗓音顯得很低:“你們有沒有遇到危險?受傷了嗎?還有……你看起來為什麽不高興?”


    謝尋非用魔氣撕裂一隻俯衝而來的邪祟,太陽穴輕輕跳了跳。


    來到這處幻境後,他很快便見到了雲衡。這裏充斥著再明顯不過的心魔氣息,應該是有人以幻術造出了結界,融合成心魔幻境,把他們一行人困在此地。


    四周全是詭譎至極的黑色潑墨,妖魔鬼怪如影隨形,他找不到秦蘿的蹤跡,急得快要發瘋。


    ……如今好不容易見到她,又是這副滿身血痕的模樣,要說心情,自然好不到哪裏去。


    暴戾的殺氣宛如劍刃,將天邊的黑影一一撕裂。謝尋非麵上極冷,口中卻是認認真真地應答:“沒遇到危險,沒受傷,沒不高興。”


    最後一句話是假的,他很想把眼前這群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殺光。


    秦蘿還想說什麽,忽然感覺他身形頓了頓,手腕加大力道,將她的腦袋往裏一推,埋進淺白色的衣衫裏:“怕就別看。”


    哦。


    秦蘿晃了晃小腿。


    這是她買給謝哥哥的衣服,因為被用心清洗過,散發著幹淨的皂香,清清爽爽,把心底恐懼與慌亂的情緒一點點撫平。


    雲衡身為師兄,擔得起一聲藝高人膽大,居然直接用了引魔香,將大多數邪祟吸引到自己身邊,為秦蘿二人留出足夠的前進空間。


    謝尋非身為半魔,因跟隨師尊習了劍術,能將劍氣與魔氣相融,雖然並不熟練,但好在殺氣夠盛,肆無忌憚地橫絕而下,霸道得不講道理。


    當周圍唿唿啦啦的風慢慢消失,秦蘿再睜開雙眼,已經到了孤閣之前。


    這裏不愧是心魔最深處,陰森森的壓抑氣息無處不在。


    放眼望去皆是黑漆漆的潑墨,一重連著一重,比起雅致幽靜的水墨畫,更像是被瘋子任意塗抹的廢紙,叫人心悸難安。


    她緊張得不敢唿吸,伏魔錄亦是提心吊膽,既是因為秦蘿這不讓人省心的丫頭,也為了它的主人。


    據桫欏聖女所言,如今這座樓閣的掌權者正是霍訣。


    它見過金淩城告示上的圖案,將主人畫成了個五大三粗的怪人,毫無當年的丁點兒風度。伏魔錄固然惱怒,卻又唯恐從贗品身上感受到似曾相識的氣息,讓它再次陷入曾經的迴憶裏,苦痛難言。


    胡思亂想之際,周遭殺意兀地變濃。


    “孤閣是心魔裏的最後一道防線,它定會竭盡所能阻止你進去。”


    伏魔錄習慣了當她的百科全書,條件反射開始解釋:“雲衡和陸望吸引了大部分魔潮,如今它最有可能動用的,便是——”


    它遲疑一刹,終是加重語氣,沉聲開口:“孤閣的主人,邪魔霍訣。”


    仿佛是為了響應這一句話,伏魔錄嗓音堪堪落下,高閣正門便大大咧咧打開。


    孤閣本就環繞著令人不適的殺氣,此刻正門驟開,沉甸甸的威壓更是讓秦蘿心口一顫,等看清門後的人影,下意識抓了抓謝尋非後頸上的衣領。


    站在大門後麵的男人有三四個她加起來那麽高,鼻梁高挺、麵無血色,和電視劇裏的二郎神一樣,額頭生了第三隻眼睛。


    那隻眼睛猩紅如血,是水墨世界裏少有的異色,隻需淡淡看她一眼,就能引得頭皮發麻;至於體格則是雄壯如山,沉沉壓下一片厚重的影子。


    秦蘿很快在心裏下了結論:像頭強壯的牛,或者熊。


    伏魔錄:……


    娘的這是哪個狗東西寫的話本子,滾出來決鬥。


    白也修為在金丹,這個“霍訣”由他心魔而生,自然也在金丹初階的水平。


    謝尋非心知它不好對付,將秦蘿小心放到地上,手中魔氣凝聚成型,再一轉眼,化作一把泛著寒光的長劍。


    “何人擾我清淨。”


    門後的霍訣淡聲開口,喉音沙啞如石,雖是用了問句,語氣卻強橫得不容反駁:“又是修士……怎麽,你們正派千年前封我於衛州,如今又想來上一遭麽。”


    伏魔錄心口一跳。


    ……衛州?當年它早早喪失了神智,隻記得主人在大戰中重傷隕落,這話本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才會寫霍訣被封印在衛州?


    “秦蘿。”


    另一邊的謝尋非傳音入密:“我會牽製住他,你趁機進入孤閣。”


    他說著長睫微垂,耐心解釋目前的情況:“心魔裏的大部分邪祟都在雲衡師兄他們那裏,霍訣應當是鎮守孤閣的最後一道防線。至於孤閣裏麵,雖然仍有危險,但一定不如這兩者致命。”


    他們人數太少,心魔裏的殺機又太多,這樣已是最為穩妥合適的安排,雖然成功的幾率還是不大。


    秦蘿皺眉:“可你——”


    她知道謝尋非的修為在築基巔峰,撞上霍訣的金丹,毫無疑問會吃虧。


    “放心,我不至於敗在一個幻象手裏。”


    少年無聲笑笑,桃花眼輕輕彎出小小的鉤,似是安撫,亦有勢在必得的張揚:“你先進去,待我勝了,自會去孤閣裏邊找你。”


    現下正是千鈞一發的時刻,絕不容許出現半分差池,優柔寡斷更是不可取。秦蘿遲疑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於是謝尋非拔劍。


    長劍出鞘的嗡然聲響宛如龍吟,霍訣目光往下,現出寒氣透骨的殺氣。


    兩股魔息相撞,疾風倏蕩,大門被吹得砰砰作響。秦蘿與執劍的少年對視一眼,鼓起勇氣邁開雙腳。


    身後傳來霍訣的怒吼,旋即是利刃碰撞的刺耳聲響。她一個勁往前衝,幾乎要在偌大的空間裏迷失方向。


    進入正門,便是一間典雅精致的古式廳堂,堂中燭火一束連著一束,在牆壁上散發出忽明忽暗的光。


    向前是蜿蜒盤旋的旋轉樓梯,抬起腦袋一眼望不到盡頭,如同蜷曲而上的巨蟒;向左是一條陰暗無光的走廊,見不到燈火,也看不清前進的方向。


    桫欏聖女說過,孤閣裏的死士大多住在地下二層。


    樓梯向上,不可能是通往地下的道路,秦蘿唯一能選擇的,唯有不遠處幽深瘮人的長廊。


    “你、你要舉燈嗎?”


    自從見到霍訣,伏魔錄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直到這會兒才緩過神來,在識海裏抬起腦袋:“如果這地方有什麽妖魔鬼怪,點燈進去的話,很可能把它們全引過來。”


    秦蘿伸向儲物袋的右手停住了。


    在轟轟隆隆的嘈雜背景音裏,小姑娘的聲線有些發抖,卻沒生出退卻和猶豫:“伏伏,你、你能不能繼續唱一唱《好運來》?”


    伏魔錄:……


    伏魔錄:“來,咱們直接唱最難的那一段。”


    那條通道漆黑無光,秦蘿咬了咬牙,一鼓作氣衝進其中。


    陸望能一個人對抗那麽多妖魔,謝哥哥可以和金丹期的霍訣決一勝負,她雖然害怕,但如果因為這樣就不敢往前,和他們相比,自己也太差勁了。


    大家都在努力,秦蘿不想輸,更不想因為自己拉了所有人的後腿,讓一切功虧一簣。


    通道幽長,漸漸聽不見外麵的聲音,隻剩下不絕於耳的踏踏腳步。秦蘿盡量把動作放得很輕,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腳步再往前,心口一動。


    腳尖觸碰到了一處明顯的凹陷,這是向下的樓梯。


    她一邊往下,伏魔錄的神經也一邊跟著緊繃,不敢在識海裏亂動。


    四周的氣氛壓抑過了頭,好在秦蘿前行不久,便望見不遠處有燭火悠悠亮起來。


    “這裏是地下一層。”


    伏魔錄環顧四周,毫不掩飾語氣裏的嫌棄:“別停,我們還得繼續往下。”


    說老實話,這鬼地方它一刻也不想多待。


    地下一層不知是要用來做些什麽,隻有一條冷冰冰的長廊,長廊兩側分布有一間間房屋,此刻房門緊閉,看不見裏麵的景象。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它總覺得這兒血腥氣十分濃鬱,晦氣得很。


    伏魔錄說得毫不猶豫,秦蘿卻是微微一呆,目光遙遙望去,停止了向下的腳步。


    這裏陰暗寂靜,沉重的壓抑感幾乎能讓人窒息,然而就是在這種環境裏,從其中一間小屋子裏,隱隱約約溢出了一道光。


    那裏麵……似乎有人。


    “那裏不對勁。”


    伏魔錄也發現了貓膩,飛快看一眼秦蘿的神色:“你說……那隻狐狸會不會在裏麵?”


    眼前見到的一切都遠遠超出想象,秦蘿緊張得發不出聲音,隻能輕輕點頭。


    她腳步很輕,這迴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屏著唿吸來到房門前,透過虛掩著的門縫向內看去,瞳孔不由縮緊。


    幻境之外的地牢裏,樓迦眸色幽深,嘴角掠過一絲玩味的笑。


    秦蘿能走到這裏,是她從未想象過的事情,也算那小女孩走運。不過……


    女人絕美的鳳眼斜斜向後瞥去,見到白也緊繃的身體,忍不住挑起眉頭。


    不過,這裏才是最有意思、也是她最期待的地方,主菜往往需要留到最後。


    地下一層,是每個孤閣死士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角落。


    溶丹以後,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孩子們會被關進同一間小屋,強者生,敗者死——


    就像煉製蠱毒一樣,強迫他們自相殘殺,直到最後活下一個人,便是無可取代的萬蠱之王。


    白也絕不似秦蘿所想一般無辜無害,恰恰相反,他是個滿身鮮血的劊子手,曾經犯下殺孽無數。


    幻境之中,淺紫色的小小影子推開了門。


    看清房屋裏的景象,秦蘿牙齒一顫,脊背發涼。


    房屋頂端吊著個昏暗的小燈籠,牆壁、地麵、頂上,全都濺滿了猙獰的血。


    身形單薄的少年立在中央,燈火幽暗,把影子拉成長長一條直線,明明沒有風,卻輕輕晃動了一下。


    白也背對著她所在的方向,滿身盡是傷疤血汙,粗布衣裳被劃出破破爛爛的裂口,被血暈開,粘膩貼在身上。


    在他身前身後,將他整個緊緊包圍著的……是一道又一道沾滿血汙的人型黑影。


    “為何殺我?為什麽要讓我死在這裏?我才十五歲,你這個劊子手!”


    “我曾送給你一瓶傷藥,你還記不記得?沒良心、白眼狼!”


    “我、我真的不想死啊,我明明一遍又一遍求你,為什麽非要殺我?”


    黑影紛紛朝他伸出手去,自口中發出渾濁的低喃與啜泣。


    無數密密麻麻的聲音響成一片,秦蘿鼓起勇氣握了握拳,向著中央的少年靠近一步:“白也哥哥。”


    瘦削的身影微微一頓,沒有迴頭。


    秦蘿猜不出他的心思,伏魔錄卻隱約明白幾分——他不敢迴頭。


    對於眼前的白也來說,秦蘿曾經許下與他再見的諾言。她是他唯一的朋友,而這個承諾,或許是他灰暗人生裏的唯一期待。


    重逢是少年求之不得的祈願,如今卻用錯了時間和地點。


    當再次見麵,他的殺孽展露無遺,隻會惹人憎惡,更何況秦蘿是個來自名門正派的小孩。


    秦蘿見他沒答,又道了一聲:“白也哥哥?”


    她得不到迴應,幹脆邁開步子走到白也跟前,一抬頭,對上一雙渾濁猩紅的眼睛。


    像是……難過得快要哭出來。


    她沒想讓白也哥哥不開心的。


    女孩試圖更靠近一些,對方卻仿佛受了驚嚇,匆匆後退一步,手中沾滿鮮血的直刀哐當落地。


    實在可笑又可悲。


    白也在心底自嘲笑笑,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與秦蘿有所接觸。


    他將屋子裏的所有人都屠戮殆盡,唯獨剩下自己。哀嚎、哭泣與求饒不絕於耳,仍在折磨每一條神經。


    他手上沾染了無辜者的鮮血,從今日起,將正式淪為一把善惡不分、汙濁不堪的兵器。


    此刻自己滿身是血,秦蘿雖然受了傷,渾身上下卻是幹幹淨淨,觸碰分毫都是玷汙。


    他明明期待了那麽久,想要和她再次相見。


    這樣的場麵……一定會遭到厭惡。


    之前分明憧憬過無數次重逢,為什麽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呢。


    令人不安的沉默在空氣裏蔓延,白也聽見窸窣聲響,怔然抬了抬眼。


    下一刻,少年的整具身體都驟然緊繃。


    小小圓圓的團子穿過重重暗影,踱步來到他身邊。


    秦蘿小心翼翼張開雙手,避開他身上淌著血的傷疤,輕輕抱了抱。


    心魔裏的白也怔怔沒動。


    幻境外的白也同樣沒出聲,唯有指尖微蜷,用力吸了口冰涼的氣,胸腔生疼,帶來久違的、活著的實感。


    “這不是你的錯。”


    伏魔錄給她科普過孤閣裏的規矩,秦蘿想著想著總覺得難過,像是大姐姐一樣,輕輕拍了拍少年後背:“我……我知道的,你要是不這樣做,自己就會死掉。”


    白也僵著身子,隻能感覺到心口嗡嗡。


    他想說自己身上很髒,或是這裏太過危險,不宜久留,千千萬萬的話語堵在嘴邊,沒能說出一句。


    這是他不敢奢求的擁抱,卻是在最狼狽不堪的時候獲得。因為太過溫暖柔和,反而讓人無法掙脫。


    “大家都想活下去,你沒有不對的地方。”


    秦蘿想了好一會兒,聲音更輕一些,像是從遙遠的幻象裏飄來:“能見到你真好……謝謝你能努力活下來。”


    謝謝你能努力活下來。


    其實從沒有人期待與他再見,更沒有誰在意他的死活,白也習慣了將自己看作隸屬於孤閣的工具,今日卻有人對他說,見到你真好。


    不是對一件兵器,而是獨獨對著他。


    在識海最深處的角落,有什麽東西悄悄裂開。


    哢擦。


    話音落下的一瞬,秦蘿懷裏的少年忽地消失蹤跡。


    不止白也,之前那些哭泣著的黑影、牆頂的燭光、甚至於整個房間都開始一點點消散,從牆角開始,融化成模糊的墨團。


    天搖地晃,濃墨四起,眼前整個世界都像浸了水的顏料,亂糟糟糊開。


    “這、這這這什麽啊!”


    伏魔錄意識到不對勁,險些破音:“秦蘿快跑!心魔察覺到威脅,打算摧毀這個幻境!”


    可四麵八方都在崩塌,她應該跑去哪兒?


    秦蘿心口砰砰直跳,看向身後小小的門。


    孤閣裏魔氣最重,心魔源頭一定在這裏。如今……她還剩下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


    伏魔錄趕緊開動小腦筋,火急火燎:“快上去找你師兄——不對!你怎麽往下邊跑了啊!迴來!!!”


    耳邊盡是唿嘯而過的風,秦蘿頭也不迴地一直往前,心跳越來越快。


    在孤閣的地下二層,說不定能找到那個人。


    她說過一定會去見他,無論艱難險阻,竭盡所能。


    牆壁與地板清一色開始融化,一個個墨團在半空散開,破碎成心魔的記憶殘片。


    秦蘿跑得飛快,隻能感覺到疾風唿唿啦啦,抬起雙眼的刹那,正好撞進一個墨團之中。


    墨團裏的記憶,大概是白也曾經執行的某次任務。


    巨大的魔獸癱倒在地,少年執刀立於它身邊,雖是勝利者的姿態,奈何後背被利爪刺穿,露出駭人的血洞。


    秦蘿看得心驚,喘著氣邁步上前,輕輕碰了碰他的手。


    她本想出言安慰,彼此觸碰的瞬間,畫麵卻毫無征兆地整個裂開,一眨眼,又迴到了之前那條長廊。


    墨色扭曲成混沌的光圈,飄浮在長廊的各個角落。每一團光圈裏,都藏著一段屬於白也的迴憶。


    一個個空間破滅。


    一段段時間重疊。


    無數畫麵在她身側崩塌又重現,數不清的迴憶如鏡麵般碎裂,在濃墨構成的黑白世界裏,秦蘿是唯一鮮明的色彩。


    當她飛奔而過,與一個又一個墨團擦肩,也一次又一次地在迴憶裏突然現身。


    在他重傷時輕輕觸碰的手,在他恐懼時亮起的微光,在他孤獨時投來的澄澈視線。


    如約定裏所說那樣,女孩在每個不經意的時刻匆匆出現,途經少年的整段人生。


    幻境之外,白也漆黑的眼瞳被光暈映出點點亮色,在劇痛的胸腔裏,聽見砰砰的、震耳欲聾的響動。


    從已經記不得長相的娘親口中,他聽過許許多多的傳說。


    力大無窮的戰神、普渡眾生的聖女、嫉惡如仇的上仙。


    故事裏總說善惡有報,世人終將被救出苦海,他日複一日地等,隻等來一具殘破的身體、一個不被正道承認的身份、以及一整段卑劣的人生。


    奇跡從來不屬於他。


    直到某一天,有人不顧一切地、穿越了無數個變幻的時間與空間,隻為向他奔來。


    ……隻為向他奔來。


    通往地下二層的階梯已經融化大半,秦蘿顫顫巍巍踩上去,墨汁倏地溢開。


    四下青煙彌漫,差一步就是深不見底的黑淵,她顧不得害怕,踏著墨團繼續向下。


    地下二層同樣幽暗,一束燭火牽引出微弱的光。


    在不遠處的角落,她見到無比熟悉的影子,被一層層魔氣死死裹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還差一點點。


    很快就——


    即將踏出最後幾步的刹那,腳下階梯全盤化為散開的墨汁。


    立足之地被盡數剝奪,秦蘿一個踉蹌,不受控製地向前墜落。


    樓迦仰頭望著閃爍的畫麵,笑容不知何時沒了影蹤。


    真奇怪,她想。


    或許人老了便容易心軟,她居然……有些想讓秦蘿快快去到那道人影身邊。


    自從進入孤閣、漸漸習慣被操縱與指示的人生以後,她究竟有多久沒像這樣,對某件事和某個人有所期待了?


    地牢彌漫的血腥氣裏,白也同樣靜靜看著幻境。


    角落裏獨自佇立的那道身影,即是他識海中真正的自己。


    孑然一身、通體沾滿鮮血、被髒汙渾濁的魔氣團團裹住,如同一道無法掙脫的束縛。


    他被困在籠子裏太久,已經很難離開。就算秦蘿當真來到他身邊,也隻能見到一具行屍走肉的空殼。


    可是……白也想對她做出迴應。


    哪怕要與整個心魔相抗,哪怕要擊碎這個生活了許多年的囚籠,哪怕這意味著他不再是孤閣合格的兵器,他也想親口迴應秦蘿的奔赴。


    無形的裂口慢慢擴散,愈來愈大。


    哢擦。


    不明緣由地,白也忽然想起在糖水鋪子裏聽過的、一個有些幼稚的傳說。


    相傳夢中的守護者名為[瑤靈],時常於孩童噩夢顯露身形,顯形之際,牽引瑤光束束,宛若星河倒流。


    到那時——


    瘦小的女孩自半空而下,順勢向前跌落。


    她身邊墨色沉沉,在昏暗單調的背景裏,唯有一身淡紫長裙逶迤晃動,暈開一抹鮮妍色彩,如同一道從天而降的光。


    纖細的身影自半空落下,卻並未摔倒在地,亦或墜入無盡深淵。


    穿過重重疊疊的魔氣,原本僵立著的少年陡然睜眼,抬手將她接在懷中,被衝撞得向後一個趔趄。


    當白也抬眸,見到一雙澄澈漂亮的眼睛。


    秦蘿長長長長吸了口氣,臉頰因奔跑浮起淺淺的紅,咧嘴笑開的時候,杏眼溢出明晃晃的光:“白也哥哥,我來帶你迴家啦。”


    ——到那時,便是群魔四散,萬事萬物複歸澄明。


    噩夢不再,天光大亮。


    ……幻想成真。


    【卷三·瑤光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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