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謝尋非的心魔。”


    伏魔錄冷嘖:“以眼前這幅景象來看, 你被拉進他記憶裏了。”


    它很氣。


    它隻想抓狂。


    它早就看出那臭小子不是什麽好人,沒想到他居然還會莫名失控,把秦蘿帶進這種地方。


    心魔迴憶, 無異於一個人生命裏最為陰暗殘酷的經曆,那是小孩子能看的東西嗎?會造成心理陰影的知不知道?


    更何況一不小心,倘若秦蘿被魔氣侵染……


    啊啊啊絕對會出事的!


    它不像楚明箏那般看得透徹,也猜不明白這場幻境的由來, 卻能下意識感覺到步步緊逼的殺意。


    俗話說得好, 初生的牛犢不怕虎。伏魔錄在識海裏瘋狂扭來扭去,秦蘿倒是沒覺得害怕,悄悄問它:“心魔是什麽東西?那是小時候的謝哥哥嗎?”


    “簡單來說,心魔就是困擾一個人很長時間、沒辦法擺脫的念頭。”


    沒想到這種時候還要進行名詞解釋,伏魔錄長歎一口氣:“可能是求而不得的執念, 也可能是做錯事以後的悔恨, 一旦在心底紮根,久而久之, 就會滋生出魔氣。”


    秦蘿乖乖點頭, 看著不遠處的男孩一言不發。


    “心魔會汙染識海。你年紀太小, 不能抵擋這種魔氣,倘若被它侵入,很可能——”


    很可能心智盡失,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這種結局太過嚇人,伏魔錄中途一停, 輕聲咳了咳:“總之就是不好, 很危險,你要千萬小心。”


    可惡。


    它曾跟著主人出生入死,令正道人士聞風喪膽, 是讓無數小孩恐懼的對象——


    所以它幹嘛要在意這種小小細節上的安慰啦!又不是這丫頭的老嬤嬤!小孩就應當接受世界的殘酷!


    識海被心魔汙染,應該就像水裏灑了顏料。


    秦蘿努力理解它的話,還是有些不明白:“很危險?”


    伏魔錄:……


    伏魔錄:“比被關在房間裏寫整整三天課業,更危險一點點。”


    秦蘿很誠實地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總之,這裏是由謝尋非主導的領域,尚且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伏魔錄道:“你先靜觀其變,在角落裏默默藏好,不要衝動行——喂!秦蘿!”


    眼看那幾個丟石子的小孩步步朝謝尋非靠近,秦蘿噔噔噔飛快跑上前去,然而還沒出聲,就見其中一個男孩徑直走上前來。


    隨後像穿過一團空氣一樣,穿過了她的身體。


    秦蘿:……


    秦蘿:???


    “冷靜冷靜你沒死!”


    小姑娘已經是滿臉悲傷的模樣,伏魔錄趕緊解釋:“虛幻的不是你,是他們。這裏全是謝尋非多年以前的迴憶,迴憶不能被更改,你隻能在一旁觀看。”


    那就是……看電影?


    新知識不斷入腦,秦蘿呆呆點了點頭。


    “我聽說半魔沒辦法控製體內的魔氣,城裏那些殺人放火的壞事,絕大多數都是他們幹的。”


    為首的男孩揚眉笑笑,盯著蜷縮在樹叢中的小小一團:“這種不幹淨的東西,要是全部消失就好了。”


    “他的魔氣好濃哦。”


    另一個胖胖的孩子又丟了塊石子:“怎麽一動不動?死了?”


    那塊石子砸在謝尋非額頭,男孩並未做出任何反應,隻是渾身劇烈發顫,整個人縮得更緊。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對謝哥哥?”


    秦蘿握緊拳頭:“伏伏,謝哥哥他怎麽了?”


    她一向是有點慢吞吞的、從來都像小太陽那樣笑著的好脾氣,直至此刻,伏魔錄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怒意。


    秦蘿居然也會生氣。


    “就像這小孩所說一樣,半魔的魔氣時常外溢,很容易讓他們失控發狂。”


    伏魔錄道:“至於謝尋非,他應該是在壓抑身體裏的魔氣。”


    不得不承認,這小孩還算有些厲害。


    魔氣的外溢純屬本能,極難壓製。


    他如今應該才三四歲的年紀,即便被魔氣折磨得渾身顫抖,也沒有暴起傷人。


    明明比他大的很多成年魔族,都會抵製不住噴湧而出的本能反應,做出各種傷天害理的惡行。


    “髒死了,這些黑漆漆的東西一看就不想碰。”


    為首的孩子看一眼魔氣,毫不掩飾嫌惡與鄙夷的神色,右腿一動,重重踢在謝尋非身上:“我們今天就來替天行道!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做壞事!”


    這群孩子本就在樂嗬嗬地看笑話,見他動了腿,也一並笑哈哈地一擁而上。


    “你們不許……走開!”


    秦蘿即便知道自己不會被看到,也還是又氣又急地衝到謝尋非身前,奈何身體被一次又一次穿過,拳頭、腿腳、尖銳的小石頭,耳邊則滿是孩子們的笑聲,嘻嘻哈哈。


    這種反差諷刺意味十足,小姑娘急得紅了眼眶,伏魔錄沉默好一會兒,終於低聲開口:“算了蘿蘿,你……你沒辦法的。”


    可惡,老嬤嬤就老嬤嬤吧。


    這種情況下,即便心狠手辣如它,也想不出任何狠話了。


    “可是……”


    秦蘿癟著嘴,像隻下一瞬就會哇哇大哭的小紅鴨:“他們為什麽要欺負謝哥哥?因為他是半魔嗎?可是他跟我們沒什麽不同啊。”


    伏魔錄默了一下。


    她還小,又生活在格外純淨的環境下,不會明白許許多多的歧視與偏見。


    那些不公平的看法沒有源頭,一旦成為了大多數人一致讚同的觀點,就算不是事實,也會被強行變成事實。


    例如“半魔都是天生惡種”這件事。


    “因為他們都是壞人。”


    它斟酌片刻,壓低聲音:“別擔心,話本子裏都說,壞人一定會得到懲罰的。”


    ……邪神在上,也不曉得它在講些什麽東西哦。


    雨滴般的拳腳持續了好一段時間,等孩子們嘰嘰喳喳、以勝利者姿態離開時,角落裏的男孩已快要失去意識。


    秦蘿隻能看見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像一條小小的縫,睫毛在很輕很輕地動。


    她心裏難受極了,低低叫了聲:“……謝哥哥。”


    謝尋非當然不會聽見。


    他渾身疼得厲害,被強行壓下的魔氣更是深入骨髓,每時每刻都在摧殘神經,與它相比,連身上的青紅交加都似乎顯得不那麽可怕。


    他本想閉上眼睛,睡一場短暫的覺,然而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就有一滴水落在額頭。


    ——下雨了。


    夏天的雨一向來得沒有預兆,不過瞬息,便嘩嘩啦啦織開巨大的網,其中一些落在他側臉,暈開不久前被石頭砸出的血珠。


    這實在有些太慘了。


    伏魔錄沒再說話,唯恐自己下意識罵一聲娘,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文雅形象全部毀掉。


    經過方才的一番壓製,魔氣已經勉強消散下去,在越來越大的雨聲裏,男孩指尖微動,用手掌竭力撐起身體。


    他年紀雖小,但已經知道不能淋雨。


    在雨裏過上整整一夜,那種滋味他曾經嚐試過,又冷又潮,後來渾身發熱,持續了兩天兩夜。


    差一點就要死掉。


    淋雨是不好的。


    小小的身影努力站直,後背和手臂都顫個不停。直到謝尋非站起來的一瞬,秦蘿才忽然意識到,這是個比自己更小的小孩。


    矮矮瘦瘦的一個小團,兩隻手像是幹枯的樹枝,走在風裏的時候,仿佛隨時都會被吹起來。


    這是小時候的謝哥哥,在他麵前,她才是更高也更懂事的姐姐。


    就像趙師兄說的那樣,隻有長大了,才能保護身邊的人。


    漫天風雨唿啦啦地來,在夜色四合裏,一隻小手探向男孩濕漉漉的頭頂。


    他的身影單薄又孤零零,正拚盡全身上下全部的力氣,努力讓自己不要暈倒過去。小小的腳步印在泥地裏,慢得像是蝸牛爬。


    然而他看不見,也不會知道,在身邊很近很近的地方,一直有道緋紅色的影子。


    影子比他高上一些,即便無法擋去雨滴,手掌也還是笨拙地放在男孩頭頂。


    他走得慢,秦蘿也就不急,慢悠悠地一步一前,嘴裏念念有詞:“身上流血的地方一定要好好擦,有錢買藥嗎?……我知道了,應該沒有。”


    伏魔錄小聲提醒:“他聽不見啦。”


    “我知道。”


    秦蘿吸了吸鼻子:“但是……雖然他看不見,可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吧。”


    她一本正經:“你看,我是真的真的陪在謝哥哥旁邊嘛。陪著別人,不一定要讓他知道啊。”


    小孩子的想法,真是叫人搞不懂。


    它選擇沉默不再講話。


    隻可惜秦蘿還沒跟著謝尋非找到避雨之處,周遭景色就猛地一變。


    小紅團被嚇得一個激靈,眼睜睜看著身邊的男孩消失不見,差點就原地跳起來。


    “既然是記憶,當然是零零碎碎的。”


    伏魔錄很快解釋:“而且心魔嘛,肯定都不是什麽好的記憶。”


    這迴的場景,終於到了秦蘿熟悉的地方。


    瓦房低矮,歪歪斜斜建在狹窄的街道兩旁,地麵隨處可見黑乎乎的汙水、隔夜被丟棄的剩飯剩菜、以及不知道是什麽的垃圾。


    這裏是黑街,龍城中魔族和惡棍生活的地方。


    這段迴憶裏的謝尋非,已然長成了十歲上下的模樣,隻比秦蘿大上一點點。


    可要論氣質,兩人堪稱天差地別。


    男孩已經逐漸顯出日後的輪廓,比起日後謝尋非似笑非笑的模樣,十歲的他顯得冷漠許多——


    因為格外瘦,麵部線條鋒利如刀,薄唇則是自始至終緊緊繃直,瞧不出半點與年紀相襯的浪漫天真。


    如今正是深夜,男孩本是啃著饅頭獨自走在街角,猝不及防,聽見巷子裏傳來倉惶的唿救。


    雖然猶豫過一瞬,謝尋非還是趕到了聲音源頭。


    龍城位於魔域與人間界的交點,自是一派混亂,而黑街作為城中最混亂的不法之地,更是隨處可見鬥毆、偷竊、搶劫與殊死搏鬥。


    在陰暗無人的巷道深處,一名少女正被男人持刀逼往角落。


    打倒那男人,並沒有費多大功夫。


    他隻是個毫無修煉天賦的普通人,偏生遇上了天賦異稟、又有魔族血脈的謝尋非。從最初笑嘻嘻地輕敵,再到後來嚎啕大哭著落荒而逃,隻用了不到一杯茶的時間。


    “謝哥哥這麽小,就已經這麽厲害了!”


    秦蘿看一看自己短短的小胳膊小腿,心裏有些好奇:“他救人做了好事,應該覺得開心才對啊,為什麽會變成不好的記憶?”


    伏魔錄歎氣:“你看他身上的魔氣。”


    於是秦蘿乖乖去看。


    謝尋非這時就已經穿上了黑衣,粗布料子廉價又單薄。


    自從他與男人動手的時候起,渾身就不斷溢出黑蒙蒙的氣息,像是鋪開的霧,直到現在也沒散開。


    秦蘿點點頭:“是小黑耶!”


    ……她還真是什麽都不懂。


    伏魔錄今日之內第無數次暗暗歎氣,忽然不想讓她接著看下去。


    不遠處的謝尋非抬起腦袋。


    他之前一副冷冰冰的模樣,骨子裏其實隻是個小孩,好不容易做一迴善事,桃花眼微微上揚,隱隱現出幾分亮色。


    秦蘿滿懷期待看著角落裏的女人。


    如果被救的是她,一定會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地道謝,然後送給見義勇為的小朋友一點小禮物,例如一塊甜糕,或是幾顆糖果。


    她理應上前的。


    可角落中戰栗著的影子,竟是往後退了一步。


    “你、你不要過來——!”


    女人匆匆看一眼濃鬱的黑氣,與男孩猩紅雙眼對視後,顫抖著低下腦袋:“隻要你不要傷害我,我什麽都可以給你!你……你還能聽懂我說話嗎?”


    在所有人的認知裏,魔氣纏身的時候,都代表著喪失理智的發狂與暴戾。


    而雙目猩紅的半魔,更是怪異至極的瘋物。


    秦蘿看見男孩眼睛裏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魔氣翻湧如潮,似是想要將他安慰,猶猶豫豫探頭探腦,最終還是默默縮了迴去。


    謝尋非細瘦挺拔的影子,不知什麽時候矮了一些。


    他沒說話,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直到轉過拐角,仍能隱約聽見模模糊糊的低語:“為什麽會遇上發狂的魔啊……倒黴。”


    秦蘿這迴不再問“為什麽”了。


    她似乎……終於能明白一點關於謝哥哥的處境。


    “不……不是的!”


    沉默的男孩頭也不迴地往前走,小姑娘邁著步子踏踏跟在他身後,黑發與紅鬥篷被風高高揚起,發出唿唿響音。


    “你做得超級棒!要是我,一定不敢和那麽高的叔叔打架,謝哥哥特別特別勇敢。”


    秦蘿心裏又悶又堵,忍著鼻尖酸澀,用力吸一口氣:“真的,你比他們都要好,遇上你一點也不倒黴——我覺得很開心。”


    可謝尋非聽不見,隻是低著頭一直走。


    女孩的聲音小了一些,像在對他說,又像喃喃自語:“……真的。”


    她都這樣難受了,當時的謝哥哥會有多傷心啊。


    他明明那麽好,卻得不到應該有的喜歡,真是太不公平了。


    眼前的景象又是一轉。


    這一次,是秦蘿似曾相識的畫麵。


    有邪魔闖入城中,其中一個倉惶逃竄,闖入謝尋非家中。高牆坍塌後不久,小少年便親手將其置於死地,不留絲毫喘息的時機。


    這次沒有秦蘿,沒有楚明箏,沒有嘰嘰喳喳的江星燃,隻剩下一道頎長清雋的身影,拿著劍走到他身前。


    “小道友好厲害的身法!不知你姓甚名誰、年歲幾何,如今有無師承?”


    “趙宗恆?”


    伏魔錄一愣:“莫非——!”


    原來如此,它悟了!


    難怪謝尋非的心魔如此霸道,竟能將他人生生納入其中,遠遠超出一個小孩應有的力量。


    “這場幻境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謝尋非!”


    伏魔錄急道:“他想保住龍城……保住趙宗恆!”


    與真實發生的一切不同,在幻境裏,是秦蘿搶先闖進了他的世界。


    謝尋非自幼孤身一人,又在這種極度畸形的街道長大,對於他來說,秦蘿或許是唯一一道不同的亮色。


    它雖不喜歡那小子渾身的陰戾氣質,但不可否認,麵對秦蘿的時候,謝尋非一直是個合格的好哥哥。


    倘若他未曾遇見秦蘿,少了許多陪在秦蘿身邊的機會,那麽與他最為接近、接觸也最多的……


    非趙宗恆莫屬。


    一個是貼心溫柔的妹妹,一個是溫和耐心的兄長,無論哪方,都是他從未體會過的夥伴。


    要是如今的秦蘿死在他眼前,謝尋非說不定也會發瘋。


    後來發生的一切,與它想象中相差無幾。


    趙宗恆是天生的自來熟,以臥房牆破為由,把少年帶進了客棧。


    這人看上去隻有不到二十歲,講話卻像是囉囉嗦嗦,總想讓他拜入師門,為達目的誓不罷休。


    在趙宗恆持之以恆的嘮叨聲裏,某天清晨,謝尋非見到了喬裝打扮進入客棧的魔族。


    擔心隔牆有耳,對方將他帶去了一家茶樓。


    “你實力不低,清衍門來的都是菜鳥小輩,殺死一兩個肯定沒問題。而且……你是半魔對吧?”


    那魔物說:“龍城最排斥半魔,你在黑街,是不是沒少遭欺負?想想那些人惡心的嘴臉,莫非你不想報仇?”


    少年沉默許久,隻說會做考慮,與對方約定明日再見。


    迴去之後,趙宗恆繼續在他耳旁嘮嘮叨叨。


    謝尋非本應該接受的。


    黑街髒亂得叫人惡心,放眼整座龍城,同樣沒人喜歡他。作為一個在欺辱中長大的孩子,他對龍城生不出任何積極的情愫。


    可他終究還是選擇拒絕,並給守城的小弟子提了個醒。


    “所以,當時謝尋非猶豫過。”


    伏魔錄思忖道:“這次在幻境裏,陣法破滅提早了整整一日——也就是說他沒有遲疑,直接拒絕了。”


    它說著一頓,在識海裏晃了晃:“那小子,其實對你不錯。”


    心懷怨恨、修為不錯的魔物,謝尋非是最合適的一個。


    但這並不代表著,在他拒絕以後,沒人能夠勝任這份任務。


    畸形的土壤催生了仇恨的種子,一旦破土而出,便能掀起滔天之勢。歸根結底,龍城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竟是來自城中土生土長的百姓。


    小弟子們修為不高,即便提前做好準備,也無法抵禦好幾個群起而攻之的半魔,最終龍城城破,隻留下滿目生靈塗炭。


    而趙宗恆,也在千鈞一發之際突然出現。


    在此之前,謝尋非從沒想過,有誰會毫不猶豫擋在他身前。


    在十多年如一日的鄙夷與排斥裏,仿佛連他本人,都快要認為自己是個毫無用處、天生壞種的怪物。自私、冷漠、孤僻乖戾,渾身上下見不到可取之處。


    然而當瘋狂的魔族肆虐全城,將他也當作殺戮的對象時,少年人的身形清雋如竹,於瞬息之間擋下了致命的進攻。


    男孩仰頭,看見一把清淩修長的劍,與衣衫上驟然暈開的血色。


    他看見趙宗恆轉過頭來,吃力地咧嘴一笑。


    年輕的劍修一定想對他說些什麽,奈何傷勢太重,才剛剛張口,就再也支撐不住。


    這是秦蘿頭一迴,見到如此慘烈的景象。


    四周盡是撕心裂肺的哀嚎與哭泣,邪魔的笑聲時時刻刻折磨著神經,伏魔錄安安靜靜催動靈力,在她眼前蒙上一層厚厚的霧。


    雖說有必要了解世界的殘酷,但對於七歲小孩來說,這種場景還是太過分。


    它忽然有些理解謝尋非的感受。


    對於在黑暗裏孑然獨行的人來說,隻要有朝一日見到陽光,就會不可遏製地想要靠近;而當光芒再度消失的時候,無異於向他宣判死刑。


    謝尋非是這樣,它又何嚐不是。隻要能與主人重逢,它心甘情願跋山涉水、等上千年萬年。


    比恨意更為深沉而強烈的,是心中最為純粹的愛。


    趙宗恆沒來得及說完最後一句話。


    當少年劍修頹然倒下的瞬間,四周景象宛如時間暫停。


    “又是怎麽迴事?”


    這鬼地方變來變去,伏魔錄早就漸漸沒了耐心,此刻又出現這種古怪之景,讓它頗為不耐煩:“謝尋非那小子究竟在搞什麽鬼——秦蘿,當心!”


    秦蘿早就被眼淚糊了滿臉,乍一聽見它的驚唿,下意識迅速抬頭。


    被伏魔錄蒙在眼前的白霧驟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不遠處的另一團黑煙。


    比起之前從謝尋非身上見過的那股,這團煙霧顯得猙獰許多,也濃鬱不少。


    謝尋非站在趙宗恆的屍體後麵,黑煙則從他體內噴薄而出,在四麵八方靜止的景象裏,唯有煙霧繚繞升騰,看上去格外怪異。


    黑氣愈來愈濃,竟逐漸生出吞天之勢,仿佛要把整個空間渾然填滿。


    在伏魔錄出聲的一瞬,整團黑氣倏然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衝來。


    “嘖,他真是——”


    伏魔錄的怒音尚未落下,旋即便是白光大作。


    ——秦蘿身為劍聖之女,自有幾份護身的法器。以目前的情況看來,謝尋非開啟幻境以後,將自身記憶也一並封存在七年以前,在這場迴憶裏,他始終是個十多歲的小孩。


    十多歲小孩的魔氣,自然抵不過被修士們擠破了頭想要得到的珍奇法寶。


    “……不幸中的萬幸。”


    伏魔錄長出一口氣,隻覺心裏的石頭沉沉落地。方才局勢危急,它險些就要拚盡好不容易恢複的全部靈力,衝上前為她擋下這一擊了。


    “有法器護身,你暫時不用擔心被他傷到。謝尋非魔氣大盛,一定引起了客棧裏其他人的關注,你隻需在此靜靜等候,過不了多久,會有人來救你的。”


    這是目前的權宜之策,沒有任何聰明人會拒絕。


    可秦蘿卻微微愣神:“那謝哥哥呢?”


    它靜了一瞬,把視線轉向被魔氣包裹的少年。


    心魔正在一點點將他蠶食。


    等全盤侵蝕的那一刻,謝尋非會淪為一個發狂的瘋子。


    好在那不是秦蘿需要擔心的事情,在他發瘋之前,她會被安安全全從這裏帶離。


    “他目前被心魔纏身,不會傷害你。”


    它語氣輕鬆:“放心,很快就有人——”


    “我想救他。”


    這是秦蘿第一次打斷它的話。


    她知道伏魔錄的意思,右手緊緊攥了攥裙邊,猛然抬頭:“像這樣放著他不管,很危險對不對?”


    識海裏的聲音沒有迴答,等同於默認。


    為給自己壯膽,從小到大連蟑螂都害怕的小女孩,在此刻深深吸了口氣。


    趙師兄說過,隻有長大,才能保護身邊重要的人。


    她隻有七歲,不夠強大,也不夠穩重成熟,可對於秦蘿來說,她從未像這樣渴望過長大,也從未像這樣真切地感覺到,比起福利院中隻知道吃喝玩樂的小不點,其實她已經在悄悄長大。


    不想讓身邊的人受傷害,想見到他們發自內心的笑,也想要……拚盡一切可能地、竭盡所能地,努力去保護他們。


    好想要快快長大。


    伏魔錄:……


    四周皆是靜止的寂靜,伏魔錄思忖片刻,終是無可奈何:“可能有些危險哦。”


    苦著臉的小豆丁立馬兩眼發亮,一蹦三尺高:“嗯嗯嗯嗯嗯!!!伏伏真好!伏伏最棒!”


    真拿她沒辦法。


    明明它不應該是這種貼心角色來著。


    “你是樂修,對付這種心魔,樂修最是在行。”


    它徹底放棄掙紮,把一切攤開:“還記得曾經學過的曲子嗎?選首清心凝神的,一邊靠近,一邊彈給他聽——你拿琴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喂!飛毛手嗎!”


    如果隻要彈曲子,聽起來好像不算太難。


    秦蘿激動點頭。


    “別以為有法器在身,你就能免去危險。”


    伏魔錄第無數次歎氣:“那些高階法器隻能免疫重傷和致命傷,其餘一概不管。你注意躲避魔氣,當心待會兒渾身是血,被製裁得半死不活,哭著喊疼喊媽媽。”


    秦蘿一個哆嗦:“我我我知道!”


    似是感應到她的氣息,手中長琴嗡然一響。


    纏繞在謝尋非身邊的魔氣越來越重,幾乎蓋過半邊天空。


    說老實話,秦蘿心裏早就哆哆嗦嗦,縮成一個小小的團。


    她怕疼也怕黑漆漆的怪物,那些黑氣看上去兇巴巴的,跟恐怖片裏的幽靈沒什麽兩樣,好像隨時隨地都在盯著她瞧,想要把她撕個粉碎。


    小紅團雙腿打著哆嗦,努力挺直身子。


    可是,這裏能保護謝哥哥的,隻有她一個人了。


    稚嫩的指尖滑過琴弦,在死水無瀾的空氣裏,陡然揚起陣陣漣漪。


    秦蘿全神貫注,努力迴想曾經學過的樂曲。


    琴音悠悠起,所過之處如有清風,吹得黑霧輕動。


    伏魔錄暗暗聚氣凝神,將靈力渡在琴聲之間,助她一臂之力。


    魔氣受了刺激,一股腦傾瀉而下,大多數被琴音震開,其餘化作零星碎片,一並刺向秦蘿身前。


    識海裏的老嬤嬤生無可戀,榨幹自己最後一絲靈力,為她擋下雨滴般密集的黑氣。


    即便如此,還是有少量刺過她身邊。


    伏魔錄沉聲:“要是堅持不下去,往後退開便是。”


    秦蘿沒說話,一邊忍著眼睛裏閃閃發光的眼淚荷包蛋,一邊挺直後背,邁步往前。


    有些人看上去一往無前,其實早就腿軟得要命,在識海不停戳它:“伏伏,好疼哦。”


    “……要不算了。”


    秦蘿還是癟著嘴繼續向前,委屈巴巴:“迴去我想吃好吃的,你給我講故事聽好不好?”


    “……”


    “好啦大小姐。”


    琴音破開層層黑霧,在一片迷茫黑暗裏,霧氣中心的少年恍然抬頭。


    識海裏一遍遍掠過許許多多的畫麵,例如被小孩們指著鼻子罵“廢物”,例如兒時獨自蜷縮在破舊鬼屋裏,看著大雪一片片落下,例如鮮血遍地,有人在他眼前頹然倒下。


    他隻記得這些,這是他所剩下的全部記憶。


    可是不知為何,眼前濃鬱的黑氣似乎在慢慢變淡。


    像是一道突如其來的光,裹挾著小小一團的紅。


    紅色。


    他曾經……見過那樣的影子。


    生了凍瘡與薄繭的手指微微一動,跪坐於地的少年眨了眨眼。


    他聽不清聲音,也看不清眼前模模糊糊的景物,直到那團緋紅漸漸清晰,勾勒出似曾相識的影子,心髒終於開始不受控製地瘋狂跳動。


    有什麽人在叫他。


    謝尋非竭力吸一口氣,渙散的意識慢慢迴籠,與此同時,耳邊終於逐漸清晰。


    “謝——”


    他心口重重跳了一下,茫然張開薄唇,試圖迴憶那個人的名字。


    願意陪在他身邊,笑著撫摸魔氣的人。


    那孩子是——


    “——謝哥哥!”


    一道輕盈奶香湧入鼻腔,在鋪天蓋地的黑暗裏,謝尋非見到一隻白皙的右手。


    它細弱且纖柔,卻如同一把鋒利的劍,出現在眼前的一瞬間,帶來宛若天光的亮色。


    那是秦蘿。


    ……他如今魔氣纏身,正是殺氣最重的時候,她不覺得惡心駭人麽?


    這個念頭下意識地出現,下一瞬,小小的紅團便嗚嗚哇哇,小熊似的撲進他身前。


    “謝、謝哥哥嗚嗚嗚哇哇哇!我嗚嗚你嗚嗚嗚嚇死了!”


    秦蘿眼淚嘩啦啦地流,伏魔錄覺得,大概率是被疼哭或嚇哭的。


    可憐謝尋非,身上已經被擦滿濕乎乎的水珠了。


    她哭了一陣,想起如今謝哥哥糟糕的狀況,有些不好意思地迅速起身,然而還沒抬頭,就被人捂住了眼睛。


    秦蘿吸鼻子:“謝哥哥?”


    謝尋非狼狽垂眸。


    魔氣外溢的模樣稱不上多麽好看,若是讓她見到,說不定會嚇到小孩。


    還有她身上那些傷口,定是他不受控製的心魔所做……他真是糟糕透頂。


    自尊心讓他緘口不言,可少年還是低聲開口:“我現在,有些嚇人。”


    嚇人。


    秦蘿認真思考:“你有了六隻眼睛嗎?”


    謝尋非永遠猜不透她的腦迴路,遲疑應答:“……沒有。”


    “那和蜈蚣一樣的八隻手呢?”


    “沒有。”


    “唔……”


    秦蘿晃了晃腦袋:“臉上長滿坑坑窪窪的泡泡,或者皮膚變成綠色?”


    謝尋非:……


    謝尋非:“也沒有。”


    他蒙眼睛的手沒用多大力氣,不過輕輕覆在女孩臉上,因此當秦蘿稍一用力就迅速掙脫的時候,謝尋非怔了一下。


    屬於孩子的杏眼澄澈且純粹,正盯著他古怪的模樣瞧。


    他條件反射地想要低頭,或是迅速轉身離開,如同之前所經曆的每一天那樣。


    秦蘿眨了眨眼。


    心魔纏身的時候,少年比之前更加蒼白。


    毫無血色的冷白不帶一絲人氣,雙目則是血一樣的紅,麵部輪廓深深陷在陰影之中,看上去叫人無端心悸。


    謝尋非強迫自己與她對視,半晌,見到女孩唇角上揚的弧度。


    “我還以為有什麽不同。”


    秦蘿說:“謝哥哥也是兩隻眼睛一張嘴——我們是一樣的啊。”


    他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


    “而且就算不一樣,也沒什麽關係。”


    小不點板著臉一本正經,嘴巴卻鼓成圓圓一團,用雙手比劃出大大胖胖的輪廓:“有個叫綠巨人的哥哥,長得有這——麽大,渾身都是綠綠的,仍然有好多人喜歡他。還有他的朋友蜘蛛俠、葫蘆娃、超級汽車人……大家都很好,很討人喜歡,還有他們的粉絲團呢!”


    伏魔錄:也不知道這孩子瘋了在講什麽東西。


    謝尋非不知如何應答,隻呆呆看著她。


    好在秦蘿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謝哥哥,你想不想要粉絲團?”


    “能見到謝哥哥超開心的!如果每天都能像見到你那天一樣,有那麽棒的運氣就好了。”


    說到最後,她眼睛更亮:“你想不想去蒼梧仙宗看一看?那是我家,特別漂亮,我們可以帶上小黑一起。”


    謝尋非用了一瞬去思考,小黑究竟是何方神聖。


    然後就見到秦蘿戳了戳他身邊的魔氣,眼睛裏淚珠沒幹,嘴角就已咧開純粹的笑:“小黑,想不想去?”


    這會兒的魔氣格外敏銳,在觸碰之下悠悠一晃。


    於是小紅團子更開心:“它點頭了耶!”


    ……所以不要隨便給它取奇奇怪怪的名字啊。


    “我現在還小,但我會好好努力,不讓其他人欺負你的。”


    在一片寂靜裏,秦蘿抬起頭來看他。


    她明明隻有矮矮小小的一個,能被謝尋非輕易碾碎,此刻卻無比認真地開了口,一本正經:“所以謝哥哥,不要那麽傷心了,好不好?”


    小孩很討厭。


    自私、無知、人雲亦雲。


    謝尋非向來不喜歡小孩。


    可看著那雙眼睛,近乎於鬼使神差地,小少年抿唇笑了笑。


    他說:“好。”


    小紅團的笑容咧得更大。


    秦蘿一把抱住他脖子,輕輕笑起來,有暖唿唿的熱氣打在皮膚上頭。


    “謝哥哥,我可以當你的粉絲團團長哦。”


    謝尋非聽見嘿嘿笑著的小細音:“就是有很多喜歡你的人,我是最喜歡你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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