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蘿是我師妹,多謝道友救命之恩。”


    那邊兩個小蘿卜頭還在嘰嘰喳喳說著話,楚明箏暗暗鬆下一口氣,踱步上前,看向角落裏的黑衣少年。


    這是個魔修,神色稱不上良善。


    他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卻能將那名邪祟一刀了結,想必是個修為不低的狠角色。黑街處處充斥著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從此人麵相看來,定是其中之一。


    但他畢竟救了秦蘿。


    謝尋非抿唇,應了聲“嗯”。


    他話不多,也不懂得應當如何與人交談,幹脆緘口不言。餘光掠過身側破敗的牆麵,無聲一轉,落在不遠處小小的緋色影子上。


    在她身邊,站著另一個男孩。


    那孩子衣著不菲,神色是最為天真的得意張揚,正雙手叉著腰,站在日光下滔滔不絕。


    和他是截然相反的模樣。


    而在街道拐角,有更多人向著女孩走去。


    這是他早該意識到的事情。


    秦蘿顯然出身不低,在身邊所有人的關愛裏長大,並不缺少家人與夥伴。


    對於她來說,他隻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路人角色,孤僻古怪、身陷髒汙淤泥之中,甚至留不下多麽濃墨重彩的記憶,等她和家人團聚的時候,便會毫不猶豫轉身離開。


    無論在謝尋非眼裏,那個突然出現的小孩有多麽與眾不同。


    ……他才沒有覺得失落。


    隻是方才殺了隻邪魔,被地上的血腥味熏得有些悶。


    自稱是她師姐的女孩仍在道謝,說著收留秦蘿後應得的報酬,謝尋非對此不感興趣,喉頭微動。


    他本想拒絕,然而話未出口,卻聽見另一道風風火火的童音。


    “小師姐,這是謝尋非哥哥,他可——好啦!”


    秦蘿背著雙手邁著小短腿,唿唿啦啦飛快跑到他身邊,嘴邊的笑意止不下。話音方落,忽地彎起雙眼看向他側臉,露出神秘兮兮的模樣:“謝哥哥,你看!”


    小朋友藏不住驚喜,嘴角咧得更歡,忽地從身後伸出雙手。謝尋非凝神看去,望見一個圓鼓鼓的奶白色小糕。


    “這是我最喜歡的桂花水晶糕,你快嚐嚐!”


    秦蘿說過,會把帶來的點心送給他。


    人總是會許下無數承諾,隻為了一時的愉悅與滿足。在此之前,謝尋非隻當那是句無心之言,等她真正見到同門,定會將他這個並不重要的陌生人置之腦後。


    即便麵對妖魔邪祟也從不會露出半分遲疑的少年,忽地有些愣神。


    “我好不容易從江哥哥那裏要來的,送給你。”


    秦蘿伸了手,輕輕握住他布滿傷痕的掌心。屬於幼崽的雙手綿綿軟軟,帶著股溫柔熱氣,等謝尋非迴神,手中已經多了塊冰冰涼涼的點心。


    “哇——這就是明箏的表妹?好可愛!”


    陌生的嗓音突然響起,下一瞬,秦蘿被人摸了把臉頰。


    站在她麵前的,是不久前與小師姐並肩而立的三個女孩。


    楚明箏溫和笑笑:“她們是我在龍城的朋友,捏你臉的姐姐叫明珠,從左往右,是薑霧和明玉。”


    薑霧生得白白瘦瘦,五官很是漂亮;明珠與明玉長得很像,應該是親生姐妹,然而前者一副大大咧咧的開心模樣,後者卻是一言不發,神色不知怎地有些陰沉。


    楚明箏說罷神色微動,用傳音入密繼續道:“七年前,我尚未拜入蒼梧仙宗,因此向她們提到你時,說你是我表妹。”


    秦蘿恍然點頭。


    所以這三個姐姐都是小師姐七年前的朋友,昨天在龍城城郊,她聽說過和她們有關的事情,似乎是——


    一息冷風倏然而過,小團子眨眨眼睛,呆呆立在原地。


    小師姐的朋友們……大多死在了龍城的那場驚變裏,隻有一個人僥幸存活下來。


    “叫蘿蘿對嗎?以後你就由姐姐們照顧啦。我們就算自己餓肚子,也絕對會把你喂飽的!”


    明珠對白白嫩嫩的小朋友愛不釋手,猶在耳邊喋喋不休:“不過,蘿蘿為什麽要把明箏叫作小師姐啊?”


    薑霧噗嗤一笑:“明箏,知道你和明珠總想拜入仙門,但也不用讓表妹改掉稱唿吧。”


    明珠覷她:“你自己不也總看些行俠仗義的話本子!”


    “如今邪魔攻城,我曾無意中看過一些抵禦魔物的書冊,於是與清衍門的道長們同行,看看能否為守城出一份力。”


    無意中看過書冊自然是假,她本就是蒼梧仙宗極具天賦的弟子。


    楚明箏瞥一眼雪地裏刺目的血跡,柔聲繼續道:“這條街不安全,你隨我們去主城的客棧住下,好不好?”


    謝尋非看見秦蘿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細長的桃花眼無聲暗下,少年不動聲色垂落眼睫,不過轉瞬,衣袖被人用力拉了拉:“謝哥哥也可以一起去嗎?”


    謝尋非:“不要。”


    他才沒有舍不得,更不會與那麽多人同住一片屋簷下——那些或鄙夷或厭惡的視線,他早已經看夠。


    “可是你的家破了好大一個洞。”


    身旁的小不點鍥而不舍,繼續搖他袖口:“晚上睡覺會有冷颼颼的風灌進來哦。說不定還會進來小偷,第二天一覺醒來,連被子都被人偷走了。”


    謝尋非不去看她亮晶晶的眼睛:“我不用睡覺。”


    秦蘿急得跺了跺腳:“那那那你就吃不上好吃的點心了!”


    他也並不需要吃飯。


    謝尋非本要開口,卻聽街邊傳來一聲爽朗笑音,正是清衍門為首的小道長。


    這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相貌溫潤俊秀,身負一把翠色長劍,行至屋外,禮貌作了個揖:“在下清衍門趙宗恆。這牆麵已毀,自是不宜住人,道友不妨先去客棧歇息幾日,等房屋修葺完畢,再迴來住下——道友若是拒絕,隻怕小妹妹會傷心。”


    衣袖又被小心翼翼晃了晃。


    “謝哥哥,”他聽見很小很小的、近乎於撒嬌的聲音,“你要是不去,我就見不到你了。我不想這麽快和你分開。”


    這種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語氣……簡直犯規。


    心中堆積的壁壘瞬間碎了一地。


    幾乎沒有任何掙紮地,謝尋非蹙眉垂眼,終是低低應她:“嗯。”


    圓團子原地化身蹦蹦彈簧:“好耶——!”


    秦蘿清晨就被從夢中驚醒,甫一見到客棧裏溫暖的大床,立馬滾進了厚厚棉被之中。


    她原本以為,自己能很快入睡的。


    半個時辰後。


    秦蘿生無可戀睜著一雙杏眼,平躺著蹬了蹬腿。


    睡不著。


    作為一個無憂無慮的小朋友,她腦子裏很少會塞滿各種念頭,然而此時此刻,卻有無數想法像吐泡泡一樣,咕嚕嚕往外冒。


    小師姐的朋友們在很早之前出事了。


    這裏是場幻境,所有人和事都停留在七年前。


    所以……她見到的一切,應該都是假的。


    那謝哥哥也是假的嗎?


    她想不透徹,心裏發悶,剛要再打一個滾,忽然聽見門外傳來陌生女孩的聲音。


    “楚明箏,你這是在拿她們的性命開玩笑!你分明知道這場亂戰的結局,為什麽非要跟著那群劍修湊熱鬧——他們根本活不了!”


    那聲音被極力壓低,聽得並不清晰,緊隨其後,是小師姐的低語:“……別說了,明玉。”


    “她們是熱血上頭的急性子,可你不應該是。我們如今要做的,隻有好好找個藏身之所,從這場必死的局裏脫身!”


    明玉咬牙:“現在倒好,她們見你跟在那群劍修身邊,也搶著要出一份力。你難道要讓她們再死一迴嗎?”


    明玉是那個一直陰沉著臉,沒有說話的姐姐。


    “楚明箏有個朋友活了下來,想必就是她。”


    伏魔錄道:“她應該也被卷入幻境,變成了七年前的模樣。”


    “我自會勸說她們。”


    楚明箏嗓音更低:“被卷入幻境的除了我們,還有諸多無辜百姓。若要救下他們,隻能加固陣法,改寫群魔屠城的結局。”


    她說著微頓,遲疑補充:“明玉,她們隻是虛妄的幻術。”


    “可那也的確是她們!”


    明玉聲音驟揚:“如今難道不好嗎?大家都還在,你也沒有中毒變成那副模樣。等我們從混戰裏活下來,就離開龍城,和以前說好的那樣行俠仗義——”


    她說到此處,兀地頓住。


    楚明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往走廊盡頭的房間一望:“蘿蘿?”


    修道之人五感超常,很容易便能察覺到小女孩的氣息。


    話音方落,果然房門吱呀一響,從門縫探出一個小腦袋。


    明玉不願當著小孩的麵繼續爭論,示意後很快離開。楚明箏歎了口氣:“抱歉,我們吵醒你了?”


    “我一直沒睡著。”


    秦蘿搖頭,小心開口:“小師姐,你們是不是在說……有關幻境的事情?”


    這裏的所有人和所有事情都太過真實,以至於她快要在不知不覺中忘記,關於龍城的許多事實。


    可秦蘿不笨,已經逐漸意識到一些端倪。


    小師姐已經十六歲,根本不是和她沒什麽兩樣的矮個子;她與江星燃在圍牆上見過真正的龍城,死氣沉沉,被黑霧籠罩,沒有一個人留下。


    以及,在當年殘酷的混戰裏,很多很多人都丟掉了性命。


    早在七年前,他們就再也不能大笑和說話。


    她覺得眼眶有點酸,捏了捏蓬鬆的長裙:“小師姐,謝哥哥也會死嗎?”


    楚明箏一愣。


    如果可以,她並不希望秦蘿過早接觸到那份殘酷的真相。可既然這孩子懵懵懂懂觸及到了事實,就有權利明白前因後果。


    秦蘿比她想象中通透許多。


    這個問題開門見山,她不知道應該如何應答,半晌之後,才猶豫著低聲安慰:“龍城中活下來的人不在少數,他實力很強,一定會沒事。修真界那麽大,等我們離開幻境,或許某一天,在某個地方,你就能遇見長大後的他。”


    這是個連她自己都覺得生硬的謊,好在秦蘿心思單純,聽罷吸吸鼻子,不再那樣難過。


    隻不過,小師姐卻沒辦法見到曾經的朋友了。


    “小師姐,”豆丁般的小圓團眨眨眼睛,聲音很輕,“明玉姐姐是不是想要留在幻境裏,不願意長大呀?”


    楚明箏關上房門,摸摸她腦袋。


    何止明玉,其實很多時候,她也不願離開這場幻夢。


    她們四個女孩無父無母,互相扶持著長大,那時仙俠話本正是盛行,大家都想成為日後降妖除魔的大英雄。


    童年真是一輩子最難忘的時候。


    那時她們總是很容易得到滿足,吃上一塊甜糯糯的點心,或是聽見旁人一句禮貌的誇讚,就能整整一天都開心得不得了;拿上一把玩具長劍,仿佛握著整個世界。


    那時的楚明箏,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也總以為大人都是頂天立地、無所不能。


    可其實根本不是那樣。


    最初她堅信著自己能夠一往無前,然而修真界的青年才俊何其之多,作為一個出身卑微的孤女,每一天都走得舉步維艱。


    在進入幻境之前,她已經很久未曾迴想過,小時候憧憬的那些美夢了。


    ……如果當年的她見到自己這般模樣,一定會感到失望吧。


    冬天的風有些涼,透過窗戶冷冰冰灌進來。


    楚明箏心口一動,忽然問她:“蘿蘿以後想變成一個怎樣的大人?”


    秦蘿眨了眨眼睛。


    “想變成什麽樣的大人”,宋院長曾經提到過這個問題。


    他們一幫小孩嘰嘰喳喳暢所欲言,有的想當科學家,有的想成為演員,也有人想一直待在福利院,幫宋院長和秦老師做些事情。


    至於她——


    秦蘿毫不猶豫:“我想做一個好人,然後把古箏彈好,給很多很多人聽!”


    隻有小孩才能像這樣脫口而出。無論言語多麽天馬行空,都不會覺得難堪。


    多好啊。


    楚明箏輕聲笑笑:“就算很難,你也願意一直學下去嗎?”


    秦蘿用力點頭。


    “蘿蘿,你聽我說。”


    她輕揚嘴角,捏了捏女孩粉嘟嘟的側臉。


    “也許堅持很難,也許你會慢慢喜歡上別的什麽東西,也許很多年過去,身邊的所有人和事都會變得大不一樣。”


    楚明箏告訴她:“可是當你長大之後,一定要記得迴頭看看——不要忘記當初作為小孩的自己,你的朋友,你的夢想,你想要為之努力的東西,也不要忘記,你曾經想變成怎樣的大人。”


    秦蘿神色認真地聽。


    她自顧自說著,莫名覺得眼眶發酸:“千萬不要忘記啊,那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小豆丁自然是沒辦法全部聽懂的。


    秦蘿點點頭,好奇出聲:“小師姐,等長大以後,我會變得和現在很不一樣嗎?”


    她說著歎了口氣:“長大到底是什麽呢?好難好難懂喔。”


    龍城的冬天寂靜無聲,楚明箏看著七歲的秦蘿,在正午柔和的風裏,滿眼盡是多年前自己的影子。


    她抬頭望一眼天空,忽地笑了一下。


    “是啊。”


    楚明箏說:“真難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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