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桃,什麽時辰了?”


    一隻藕白色的胳膊從錦被中探出,隨即被外麵的寒意所震懾,猛地縮了迴去。


    枝桃正聚精會神地在炭盆旁邊焐熱江慵今日要穿的玉色提花緞麵小襖,聞言一愣,如實迴答道:“姑娘,已經快巳時了。”


    還在盛邀江慵去下棋的周公驟然離場,她一個鯉魚打挺,急匆匆道:“壞了壞了,遲到了!”


    那日駱懿臨走時與她約定好了見麵時辰,如今瞧著窗外的日頭,想必駱懿那一頓狂風驟雨般的耳提麵命是躲不掉了。


    她飛快地換好了衣裳,又從妝匣中抽出一支白玉簪子草草挽了個發髻,這才火急火燎地趕往繪春苑。


    果不其然,離得遠時就瞧見了那抹熟悉的天青色身影。


    駱懿一向自視甚高,甚至有些自負,最煩去遷就他人。


    氣還沒喘勻,江慵就福了福身子,麵露歉意道:“駱先生,萬分抱歉,學生來晚了。”


    預想中的雷霆之怒並未落下,駱懿的聲音依舊平靜:“你倒是不為自己辯解,也不找理由搪塞。”


    “縱是有萬千個理由,錯了便是錯了。”江慵胸中氣方一順勻,便抬起頭與駱懿對視。


    駱懿心中微微一動,再次對江慵高看了幾分。


    “江夫人可還好?”


    江慵一怔,她全然沒想到這眼高於頂的駱先生會開口關切自己娘親,隻是如實答道:“娘親有喜了,那日隻是過於勞累才體力不支,勞先生牽掛了。”


    “那駱某就先恭喜了,”駱懿輕輕點頭,“聽聞昨日江大人班師迴朝,想必你同他們喝了不少,今日晚了這兩盞茶的功夫也是情有可原。”


    真是稀罕事,這秉公無私的駱懿先生竟然親自為她找理由開脫!


    江慵的眸子微微瞪大。


    察覺到她眸中複雜的情緒,駱懿輕咳一聲:“時候不早了,先進去吧,我先探探你的底。


    堂中水息香香味彌散,煙霧嫋嫋,最宜彈琴奏樂。


    江慵眼下還沒有趁手的琴,便叫枝桃去庫房中隨便挑了一把,昨日她親自調音上油,細細修整了一番。


    琴聲輕輕從指腹下流淌出來的那一刻,駱懿眼中的驚豔再也藏不住。


    她本是做好了在朽木上雕花的準備,可如今看來,這朽木外皮下藏著的,是千金難求的珍惜木材。


    江慵的手微微翕動,一勾一挑間,琴聲令人陶醉。


    駱懿的目光從她的手緩緩上移,最後落到那張不可方物的豔麗眉眼上。


    這樣一個閨閣女兒,彈出來的琴音怎麽聽著……如此淒涼。


    江慵彈的,是她上一世日日在宮中反複彈奏的琴曲。


    這樣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皇後,宮中之人皆是看不上她。


    元承奕給予她的那點溫情,就成了她在漫漫長夜之中唯一的慰藉。


    那時枝梨為了護她被生生打死,合宮中隻有枝桃還守在她身旁。


    原本天真爛漫的枝桃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兩人互相依偎著悄悄落淚。


    琴曲中有淒怨,有悲慟,也有著若有若無的思念。


    彈著彈著,江慵微微一停頓,原本要勾琴弦的手指倏然一轉,原本苦澀的琴音化作靈動的蝴蝶,展開雙翼,紛紛揚揚四下飛去。


    日月既往,不可複追。


    那個枯瘦黯淡的江慵已經薨逝在深宮之中,現在的,是一個嶄新的她。


    那樣哀戚的曲子,也該改改了。


    就這樣,原本寒冷似凜冬的琴音忽然春暖花開一般,琴弦顫動,好似冰封的溪澗汨汨流出的溪水。


    一曲終了時,駱懿還有些沒迴過神來。


    直到江慵起身為她添茶時,她才全身一怔,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


    “方才這曲子,叫什麽名字?”


    江慵手撫著琴弦,思索半晌,“此曲還沒有名字。”


    她隻是純粹想要憑借琴曲抒發心中哀怨,哪有閑心為這琴曲賦名?


    “如此好曲,沒有名字著實可惜。”


    駱懿闔著眼,好似還在迴味方才繞梁的餘音,“不若起名為春日宴,可好?”


    春日宴。


    江慵在心中將三個字默念了一遍。


    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她不得不佩服起駱懿,她暗暗在琴中藏著的心緒,在駱懿麵前無處遁形。


    就連她不動聲色地暗改琴譜,都被人一一察覺。


    “好名字,就按先生說的來吧。”


    半日的時光就在琴聲緩緩中轉眼即逝,臨別時,駱懿叮囑江慵道:“沒有課的幾日切莫鬆懈,三日後我繼續來為你上課。”


    江慵頷首,表示知道了。


    街末處駛來一輛華貴馬車,兩匹踏雪烏騅身材高大,鼻中“哼哧哼哧”地噴著白氣,顯得十分神氣。


    馬車四角皆懸著純金宮鈴,下麵墜著墨色流蘇,一陣幽香悄然自車中飄散而出。


    駱懿身手敏捷,還未等車夫將腳凳卸下,就率先翻身而上。


    馬車中,一位劍眉星目,身穿墨色狐裘的男子悄然掀開簾子一角,凝望著江慵離去的背影。


    “君上。”


    駱懿行禮問安。


    “今日如何?”


    “君上慧眼如炬,江三姑娘十分有悟性,琴學的極好。”


    狐裘男子點點頭,略一抬下巴,“坐下說。”


    “屬下雖然才來了這侯府幾趟,卻也能從中窺見,其中的二房與三房十分排擠江三姑娘,想來江三姑娘這些年並不好過。”


    那雙瘦削勻稱的手微微收緊,露出痕跡分明的筋骨,顯得有些不耐。


    “江家竟然如此待她?”


    駱懿點頭,迴憶著這幾日才侯府中的所見所聞,“三姑娘的父兄常戍邊關,大房隻有鄭夫人主事,但她性子太柔和,時常被其他兩位夫人欺負。”


    “那一日屬下與三姑娘初見,她就是去找江惜興師問罪的。”


    “問的罪,想來就是那次馬匹失控的事。”


    見男子有興趣,駱懿便將那日的所見所聞悉數複述了一遍,還不忘再為江慵討伐兩句,“這哪是女兒家的小打小鬧?簡直就是手段陰毒,蛇蠍心腸。”


    男子眸色一黯,輕而低的嗓音在車廂中迴蕩,“蠆桑花引得馬匹失控是大韶宮中秘術,想來此事也有宮中之人的授意。”


    話音剛落,駱懿立刻會意,半跪行禮,“屬下立刻去查。”


    “三日。”


    “是。”


    馬車雖然在路上疾馳,駱懿身形一動,迅速消失在了車廂之中。


    狐裘男子眉眼間掠過一抹狠戾。


    敢動他的人,是嫌活的太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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