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中。


    張敏敏迴去時,那兩個新來的小宮女正在宮門口附近踢毽子,歡聲笑語都傳出來了。


    張敏敏皺了皺眉,看向她們。


    她其實不怎麽討厭這兩個宮女,她們出身好,不習慣宮裏的生活,還當自己是大家小姐呢,實際上一股小家子氣,實在是上不得台麵。


    這樣的人,她從前看都懶得看一眼。


    不過,家中遭逢巨變,她們其實也挺可憐的。


    張敏敏記得自己剛進宮的時候,也不喜歡那些規矩,隻當還在張家,蕭昱也樂得寵她,那是她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


    可惜,迴不去了。


    張敏敏唇角剛湧起一抹笑容,她就抬頭抹去了眼角的淚珠,看著早已被淚水暈染得模糊的天空,收斂起了情緒。


    而這時候,那兩個小宮女才後知後覺的看見她,嚇了一跳,忙將毽子藏了起來,然後裝作看不見她的樣子,躲到了樹後麵去。


    嗬,兩個黃毛丫頭。


    張敏敏如此想著,也不搭理她們,徑自往主殿迴去。


    她們偷盜她的東西,她是知道的,不過懶得管而已,病得厲害了,也不想因為這等子人而氣著自己。


    迴屋時,張敏敏看到了正在為她收拾屋子的巧芝。


    巧芝不知道從哪兒弄迴來的彩紙,剪了窗花,做了燈籠,將整個一間原本寂寥的屋子,裝點得生機煥發了。


    “呀,娘娘迴來了!”


    巧芝看到她十分高興,立即就迎了上來,把爐子裏熱好的湯婆子塞進了張敏敏的懷裏,問道:“娘娘這麽早就迴來了?”


    巧芝其實以為,她今天去乾元宮,是蕭昱召見的,巧芝心裏還有期待,關於她家娘娘身上的那些罪名,被查清楚了!


    看著巧芝一雙亮晶晶的眸子,張敏敏並不願意將剛剛發生在乾元宮的事情告訴巧芝。


    她想明白了,心死了,可她不想讓巧芝也跟著她一起死心。


    “巧芝。”


    張敏敏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看著這個在人前總是兇巴巴,盼著時時刻刻能幫自己管教彈壓那些不懂事不聽話的陪嫁丫頭,心裏有無限的憐憫。


    她不該陪著自己這樣下去的。


    “怎麽了?娘娘?”


    巧芝察覺出張敏敏情緒的不對勁,想問,卻又害怕自己一開口提及娘娘的傷心事,隻好乖乖坐著,等待著張敏敏開口。


    “明日你出宮吧。”


    張敏敏說著起身,走到梳妝台邊上,從最下層抽屜裏的暗格中,取出一個匣子來,放到巧芝麵前。


    “這裏頭有三千兩銀票,還有一些房契地契。我分成了兩份,一份大的,一份小的。迴頭你出宮,將大的那一份交給我弟弟。”


    巧芝聞言頷首,認真道:“娘娘放心,奴婢會幫您辦好這差事的。”


    巧芝知道,娘娘現在身邊沒什麽可用的人了,但隻要她還在,就不會累著她家娘娘辛苦的。


    然而。


    接下來的話,令巧芝愣住了。


    “之後,你便留在張家。小的那一份,你收下,當做你自己的陪嫁。先前我幫你物色好的那個參將,他家裏也準備好了,會娶你過門的。”


    “什麽?”


    巧芝睜大了眼睛。


    “巧芝。”


    張敏敏靠在貴妃榻上,這貴妃榻上的毯子邊緣都有些毛毛的了,本來早就該換新的,可她現在的身份地位,誰給她換?


    還是巧芝,曉得她喜歡這毯子,洗了又洗,邊角這才有些發毛。


    張敏敏自己是大戶人家出身,五指不沾陽春水不假,可巧芝呢?


    她是自己的大丫頭,無論從前在府裏,還是在宮裏,那都是沒有受過委屈的,自然也不曾洗過東西。


    巧芝的手,今年冬天已經起了凍瘡了,紅紅腫腫的一片,觸目驚心。


    她總藏著不讓自己看見,可張敏敏也不是傻子,早就注意到了,不過是主仆倆心照不宣,都不願提這些不開心的事情罷了。


    “你從六歲跟著我,都十四年了,你也二十了。先前也有不少人向我求娶你的,不過我都沒答應。”


    “那些人,看中的是張家的權勢。而柳參將,與你父親是知根知底。我落魄後,我曾打發人問過他,還願不願意娶你,他說他是願意的。”


    “如此情深義重,我自然也放心,你也可安心嫁給他。”


    一聽這話,巧芝眼眶瞬間紅了,將匣子放到一邊,抓住張敏敏的兩條胳膊,瘋狂搖頭道:“不,奴婢不嫁人。”


    “奴婢說了,要一輩子陪著娘娘的,娘娘不要趕走奴婢,現在娘娘身邊隻有奴婢一個人了,奴婢不會離開您。”


    看著眼前淚人一樣的大丫頭,張敏敏心中絞痛,卻一變臉色,推開了巧芝。


    “滾!”


    張敏敏厲聲嗬斥道:“我都這樣了,要你有什麽用處?是不是到了現在,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


    “咳咳咳……”


    許是太激動,許是風寒未愈,張敏敏說到這裏,便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就連背脊都弓著了。


    巧芝嚇了一跳,忙上去扶張敏敏。


    張敏敏紅著臉,一邊咳嗽,一邊“惡狠狠”地瞪著巧芝,問道:“你到底聽不聽話?”


    “……”


    巧芝哭得更厲害了,一邊幫張敏敏撫摸背脊,一邊啜泣道:“奴婢……奴婢不想離開娘娘……”


    “你想氣死我是不是?”


    “……”


    最後,啜泣聲中,巧芝妥協了。


    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問道:“那奴婢嫁人以後,還能進宮服侍娘娘嗎?奴婢讓柳參將在皇城附近買一座宅子!”


    “這樣,這樣奴婢就能經常進宮來了!”


    此事宮中早有先例。


    有些主仆關係好的,或是嫁了宮中的侍衛、太醫什麽的,成婚後便作為“嬤嬤”的身份,迴宮繼續伺候舊主。


    這自然是少數,例如桂嬤嬤和從前先皇後宮裏的周嬤嬤,她們便是一輩子都沒有嫁人的那種。


    “……”


    張敏敏歎了口氣,隨即點了點頭。


    她知道,她不答允的話,巧芝也不會在明日出宮的。


    罷了罷了,事已至此,就這樣吧。


    接下來的大半天時間,巧芝陪著張敏敏一起在長樂宮裏度過了這一天,直到晚上,外頭逐漸有焰火聲響起了,張敏敏才懶懶地讓巧芝先迴去。


    臨走前,巧芝有些不放心,迴頭去看張敏敏。


    “娘娘,今晚不讓奴婢陪您守夜了嗎?大過年的呢……”


    巧芝也不是傻子。


    張敏敏今個兒從乾元宮迴來以後就很不對勁,她不敢問,隻想一直待在張敏敏的身邊。


    “不守夜了。”


    張敏敏打了個哈欠,說道:“過年,是要一家團圓的。現在我就自己一個人,守什麽呢?你也陪了我一天了,迴去歇著吧。”


    如此一來,巧芝也無言以對,隻好頷首迴去,她一步三迴頭,可惜張敏敏並未給她眼神。


    張敏敏隻是枯坐在貴妃榻上,兩隻眼睛直直地看著外麵。


    她仿佛是在看那些絢爛的煙花,可實際上,張敏敏的眼神空洞無比,那煙花再美麗,也入不了她的眼睛。


    “要到新年了呀。”


    過了許久,她喃喃了一句,走到桌台邊上,從某個抽屜裏,拿出一隻小小的瓶子來,走到床榻上。


    還是在新年之前結束這一切吧。


    第二天清晨,恰巧是大年初一。


    宮裏人都在一聲驚叫當中,驚醒了過來,這聲音是從長樂宮傳來的,驚叫的人,是巧芝。


    她今日本來是要離宮的,臨走之前,她還是想來看看自家娘娘,她在門口喊了兩聲,屋子裏卻沒有動靜。


    她還以為張敏敏正睡著呢,本來是想先走的,卻忽而感覺到內心一陣濃濃的心悸感傳來。


    “娘娘!”


    她再顧不得手裏抱著的匣子,轉身飛奔進屋。


    張敏敏怎麽搖,也搖不醒。


    巧芝哭著喊著,希望自家娘娘能再看她一眼,喊她一聲,可惜已經做不到了。


    “娘娘,娘娘……”


    她恍惚記起張敏敏剛被降位,她還喚張敏敏娘娘時候的場景。


    “傻丫頭,我已經不是娘娘了。那些人,跟烏雞眼似的盯著我,你這一喊錯,說不定又要責罰你了。”


    張敏敏語氣淡淡,卻是一副為她著想的樣子。


    她滿不在乎,揚起下巴,驕傲道:“奴婢不管。在奴婢心裏,娘娘永遠是娘娘,永遠是主子。”


    這一點,就跟她六歲時,便跟著張敏敏的想法一樣,不會變。


    那時候她年紀小又瘦,總是被人欺負,有一迴她以為自己要死了,是張敏敏救了她,張敏敏跟仙女一樣,給了她人生所有的希望。


    她要一直陪著娘娘,陪著她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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