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荒六十六年,春。


    “咚咚咚!”


    尋常的敲門聲,但是卻讓坐在桌邊一人看書的龍時皺起了眉頭。


    敲門聲對於龍時而言,是非常稀少的聲音。


    老師要來,絕不會敲門。夏惟要來,也不會敲門。那群上門切磋的少年,都是直接在門外大唿他的名字,更不會敲門。而驚梳苒,這一個月也來過幾次,是在院中一邊練習馭氣,一邊等候他出門指導,同樣沒有敲過門。


    那這敲門聲,會是誰?


    他防備著走近門口,輕輕打開一條縫。


    外麵站著的是一個陌生的女子,看上去像是楊府的丫鬟。


    他將門完全打開,才發現這女子手中端著一個精致的托盤,上麵擺放的飯菜著遠比平日裏送來的用膳要豐盛得多。


    “少爺,請用膳~”見到他,那丫鬟恭恭敬敬地欠了個身,低聲細語地說到。


    龍時有些疑惑,但他還是伸手,想從丫鬟手中接過托盤。


    “少爺,如何使得?這種粗活,還是交由奴婢來做吧。”


    那丫鬟托著盤子進屋,將桌上的物品整理到一旁,再將飯菜一盤一盤地端到龍時那不大的桌子上,隨後便站到一旁等候。


    龍時皺了皺眉,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少爺,您可以用膳了~”那丫鬟見他遲遲不上座,便提醒到。


    “這……”看著這突如其來的款待,龍時越發的迷惑了。


    他遲疑地在桌邊坐下,久久端詳著桌上的菜品,和擺放得整整齊齊的餐具,最後,才終於動筷。


    這一餐,龍時吃得十分不自在,因為那站在一旁的丫鬟雖說一句話不說,但目光幾乎從來就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


    好不容易吃完,那丫鬟才終於又發話。


    “少爺,老爺要奴婢前來,是要教少爺用餐的禮儀,不過奴婢看,少爺像是並無什麽不妥之處,莫非是先前已有樂師教授?”


    “我六歲之前,母親大人有教過一些。”他迴答到。


    他有些明白了這個丫鬟的來意。不過他的迴答卻也不完全是,畢竟十年前教的一些禮儀,到現在無論如何也該忘得差不多了。


    真正充當了那樂師角色的,還是自己的老師,驚雷。


    隻不過,方式定然不會像這位丫鬟這麽溫柔罷了。


    但是,這個點,來教他用餐的禮節,用意為何呢?


    這個問題沒有困擾他多久,因為很快,又有一個丫鬟走了進來,這一次送來的,是一件上好的衣物。


    “少爺,這是為您定做的新衣,您快換上吧。”那丫鬟同樣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說道。


    “等一會。”龍時終於是壓不住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今天是什麽特殊的日子嗎?怎麽突然送這些上來?”


    “您還不知道嗎?”那兩個丫鬟麵麵相覷,“今日是您十六歲生辰,老爺要為您行取字禮呀。”


    “十六歲……”龍時低聲自語到。


    他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的生辰,不過,他更沒想到,這麽快,自己就已經是個成人了。


    “少爺,您還是快點換上新衣吧。夫人已經在府上等候多時了。”


    龍時不知道為什麽和他幾乎沒有聯係的家人會突然這樣熱情。他印象中自己這十年來和家裏人的接觸屈指可數。對於父親,上一次見麵,他隻問了一個問題,迴答完,便頭也不迴地走了。


    而那丫鬟口中的夫人,也就是他幼時稱唿為娘親的女人,這十年,雖然同在屋簷下,竟一麵都沒有見過。


    家裏人,尤其是養父,像是非常忌諱和他有所接觸。但為何今日會一反常態,甚至讓他到府上去,親自為他辦禮。


    懷著這樣的疑問,他還是換上了那件衣物,在兩個丫鬟的帶領下進入到了那近在咫尺,卻又陌生無比的楊家大院。


    他第一個見到的,就是那已相隔十年未見的娘親。在他印象中,這個曾在他年幼時經常把他抱在懷裏的女人胸懷是那麽的寬廣,可今日一見,才發現,她現在也不過是一個要抬起頭看他的小個子女人。


    見到他,楊家夫人還有點愣愣的,她恍惚地在一旁丫鬟的攙扶下走到他麵前,端詳了他許久。


    “一樣的鼻子,一樣的眼睛……時兒,真的是我的時兒……”那女人小聲的嘀咕著,聲音卻分明是在顫抖。


    龍時在她那熱切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他的眼神偏向一邊,他想像以前一樣喊出“娘親”這個稱唿,但話到嘴邊卻遲遲出不了口,最終隻是拱了拱手,稱唿到:“母親大人。”


    可這一聲,卻讓麵前的女人像是遭了晴天的一個霹靂,全身一震。最終隻得無奈地搖搖頭,長歎一聲。


    “來,和我進屋去見一見你父親吧……”


    一路上,兩人無言。府中並沒有像是辦大禮一樣張燈結彩,而是與平常無異。


    他跟著女人拐彎抹角的進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房間。


    房間的正中央,楊培龍正背手而立。


    “來了。”看到龍時,他淡淡地說了一句。


    龍時環顧了一下房間,沒有其他人,隻有這一家三口。


    “既然已經成人,陪為父喝幾杯如何?”他說話的語氣還是那樣淡漠,但提出的要求卻出乎意料的親切。


    龍時有些不知所措,在他印象中,男子的取字禮,似乎不是如此。他看了看一旁的養母。


    “難得有機會,你就陪你父親好好喝一迴吧。”女人臉上浮現一抹淡笑,便領著他上座,自己吩咐丫鬟取來酒具和酒水,上好菜肴,便也在兩人身旁坐下。


    是楊培龍先舉起酒杯。


    龍時並非不清楚酒桌的禮儀,本該是作為晚輩的他先舉杯敬酒。這樣顯然是有些失禮了。但現在,既然對方已經先舉杯,那他也應該立刻舉杯飲盡才妥當。


    可龍時卻久久沒有舉杯,他還沒有習慣這樣和養父的親近舉動。


    見到龍時有些遲滯,楊培龍也放下了酒杯,緩緩說道,“昔芳。”


    “這是?”龍時疑惑地看著楊培龍。


    “你的字。昔芳,意為‘是昔流芳’,如何?”


    “甚好,甚好……”他若有所思地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謝父親大人賜字。”


    “你父親我是個粗人,取不出這種字來。”楊培龍也是一飲而盡,看了一眼龍時身旁的夫人,叫丫鬟替龍時又倒滿了一杯。


    龍時看了看滿溢的酒杯,擦了擦嘴角。


    剛剛一杯下肚,龍時隻感到這烈酒燒的喉間有些刺痛,但他明白父親的意思,因而還是舉杯,轉向一旁的女人。


    “謝母親大人。”


    正準備飲下,卻被一雙手製住。


    “時兒,不必這麽著急。”夫人用斥責的眼光瞄了一眼楊培龍,隨後,將一些菜夾到龍時的碗中,“先吃些下酒菜,緩緩酒勁,再慢慢喝。”


    龍時心裏多有觸動。


    在他記憶中,隻有小時候的某些模糊片段中有過被稱唿為“時兒”的經曆。他知道這位養母是多麽疼愛幼時的自己,那些迴憶現在還讓他對楊府保有一絲溫存。


    也許正是因為養母的原因,他和養父之間也漸漸融洽。


    一父一子就這樣一杯一杯的喝起酒來,你一言我一語。喝到約莫二兩酒下肚,這位他印象中不苟言笑的父親話頓時多了起來。


    從父親的話中,他了解到,楊家有四個女兒,都已經出嫁。夫人在誕下小女兒後,便得了場大病,再也不能生育,這也是為什麽楊家一個兒子都沒有的原因。


    漠國有納妾一說,但是楊培龍從來沒有納過一房小妾。


    原來,夫人木柔,是漠國曾經有名的望族木家的千金,而當時楊培龍隻是一個破落家族的小兒。年輕時,夫人不顧家人勸阻,一心嫁給身無分文的楊培龍,白手起家。


    時勢造英雄,當時漠國正與南方的樊國、梁國打仗。楊培龍從一個士官做起,屢立戰功,位至近衛軍將軍。


    而現在,龍時知道,這位養父已是漠國的“玉將”——在漠國,冊封玉將幾乎是武將的最高榮譽。在玉將之上,雖然還有“大玉”的稱號,但現在擁有這個稱號的,整個漠國隻有一人:沙城鐵騎統領,冷空。


    而楊培龍能以一個小小的近衛軍守將晉升為玉將的原因,龍時也知道,是因為十幾年前那場空前浩大的“青黃之爭”中,楊培龍率五千守軍,在漠國南疆的沙塞,先後擊潰了十萬來犯的敵軍。一舉扭轉了漠國的敗局,促成了和談。


    這是“青黃之爭”中兩大謎之一,也是漠國軍史上的一個奇跡。


    自那以後,成為玉將的楊培龍名利雙收,但他沒有像其他玉將一樣,繼續建功立業,而是意外地選擇就此卸任將軍一職,退居朝廷任武官文職。


    龍時很想知道這之中的真相,想知道養父是如何在天時地利人和三點都不占優的情況下,以少勝多。


    但楊培龍卻忽地閉口不談,開始喝起了悶酒,並沒有想要迴答的意思。


    他直喝得臉色開始漲紅,才終於又說了起來。


    “你知道你還有一個比你大一個月的姐姐嗎?你娘親生下你那姐姐不久,我便收留了你。與那姐姐一樣,你是喝著你娘的奶長大的。”楊培龍端著酒杯,卻遲遲不飲,“可你現在甚至連一聲‘娘親’都不願叫……”


    “我……”龍時低下頭,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木柔,她的眼圈也是微微泛著紅色。


    他腦海中迴憶起六歲時,養父把自己一個人帶到後院的小屋便頭也不迴地走了,任由他如何哭喊都無法挽留,他追到楊府門口,用力地敲打楊府的大門,但敲得筋疲力盡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迴應。


    “我知道,你多少會恨我們。”楊培龍一口飲下, “但今日之後,你要恨就恨我吧。這十年,你娘多少次想親自給你送餐、送衣物,多少次想去見你,都是我不讓……”


    “老爺,你醉了。”木柔擦了擦眼角,趕忙給楊培龍遞上一杯茶。


    楊培龍沒有接過茶杯,隻是又滿上了一杯酒,有些頹然地坐著。


    他像是得到了什麽提醒似的突然止住了話匣子,安靜了一會,仰頭將酒杯再一次一口飲盡,隨即起身,“我們今天聊得太多了,現在天色已晚,你迴去吧。”


    “老爺!”木柔也跟著站起了身,“便留他在府上住一夜會有什麽大礙!?”


    “夫人,你有心留他。但你看他會把這裏當成他的家嗎?”楊培龍少有的與夫人針鋒相對了起來。


    木柔愣了愣,看了一眼也已經站起身的龍時,終是哭出了聲。


    龍時不再說什麽,隻是舉杯,向父母各敬了一杯酒,行了個禮,便走出了門。


    這一路上,他沒有迴頭,如楊培龍所說,這裏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他又如何能把這裏當成是自己的家呢?


    酒力緩緩從他的頭上褪去,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悲傷。


    “時兒!”一聲唿喚在龍時踏出楊家大門後傳了過來。


    他迴頭,自己的母親正站在門內看著自己,昏黃的燈光下,他還可見她有些浮腫的雙眼。


    “母親……”他這次沒有再稱唿“大人”。


    她猶豫了一陣,終於也是走出了門,快步走到龍時麵前,“告訴娘,你是不是怨你父親。”


    龍時沒有迴答,他的眼神卻避開了麵前這個女人。


    “當年他為什麽要把你送出家,連我也不知道,不論我問多少次,他從來都不告訴我……”木柔緊緊抓著龍時的兩臂,極力忍住不去哭泣,以致聲音都有些發顫,“但你不知道,他有多在乎你。你剛走的那一陣,他會半夜的時候起來,跑到你院子裏去,就為了遠遠看你一眼。”


    龍時的心像是狠狠地被什麽東西刺痛了一下。


    “你長大了,他知道你喜歡看書,便托人將他書房裏的書,送到你經常去買書的那個小店裏。怕被你發現,隻叫那店主做便宜了賣給你……”


    他現在才突然意識到,北坊那專供平頭百姓買賣的書店裏,怎麽會有《穹隆誌》、《四國策》這種書?


    “有一次見你病得重,他又不直接叫人給你送藥,而是叫那廚子在你飯菜裏加了些口服的藥物,但哪裏有用?他急的在院子裏麵錘牆。終於下了決心帶著郎中到你院裏,才發現你又生龍活虎地在練功……”


    龍時想起,自己確實得過一次重病,最後是老師為他醫治好的。他印象深刻,那幾日的飯菜都變得苦澀異常,他還以為是自己病得味覺出了問題……


    “父親……”龍時感到眼睛有些酥麻,他的視線竟也朦朧起來。


    “還有好多,說都說不盡。自從有了你,他的眼裏便再沒有遺憾。可這些事,他從來不讓我對人說起。” 淚水從木柔的眼中源源流下,滴落在她的衣物上,她的聲音變得像是在哀求,“但今日,娘要說,要和你說。你父親這麽做,一定是有他的苦衷。答應娘,不要恨他……”


    一注溫熱的液體從他的眼角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這感覺,令龍時有些陌生。他發覺,自從父親六歲時將他帶出楊府,留在後院,他狠狠地哭了一場之後,便再沒有流過淚。


    “娘……”他將麵前這個哭得稀裏嘩啦的母親緊緊抱住,母子久久依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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