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時無力反抗,他說過最可笑天真的話,莫過於跟班主說他是關玨的私生子。


    關玨與其妻子在外麵是琴瑟和鳴、恩愛兩不疑的夫妻,沒有人會信他的話,隻以為他在撒謊。


    從被班主送到他人床上之時,他突然意識到,待到他冠絕皇城,才有拒絕的權利。


    歲月如白駒過隙,他的小木偶化妖時,公爵府上的小王爺卻看中了他,幾次三番招惹他。


    他的那些同父異母的弟弟們可真是好樣的,一個把他賣入風塵,一個要與他風月一晚。


    他固然髒汙,卻也是有底線的,這般罔顧人倫的爛事,他死都不會做。


    所以,他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豈料,小王爺竟把他強搶到府中,萬般無奈之下隻得再次將身份道出。


    小王爺聽後和其他人一樣,全當他在癡人說夢。


    沒人能懂他當時的絕望,本以為淌過淤泥,踩過碎石,就能獲得選擇的餘地,但名揚皇城之後,隻會引來更多的覬覦,他墜入的是更幽暗的深淵。


    哪有什麽出路啊!


    身子髒了,尊嚴碎了,傲骨折了。


    上天何曾憐憫過渺小的螻蟻。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隻纏苦命人。


    到頭來,卻是怙惡不悛之流逍遙自在,瑰意琦行之人身墜無間。


    既然此時認清現實已晚,就讓他與這肮髒糜爛的囚籠同歸於盡吧!


    小王爺被他和慕伶綁在屋中,點燃大火之時,他將慕伶推出去,笑容是從未有過的釋然:“去吧,去幹幹淨淨、瀟灑恣意地活著!”


    慕伶不肯走:“你呢?”


    他眸中滿是解脫的神色:“世間渾濁,我尋不到淨土,不願重來。”


    火勢蔓延,赤紅的火焰映在慕伶眼底,竟比傍晚時分的火燒雲還要瑰麗。


    他想,外麵沒有主人,哪裏都一樣。


    慕伶衝進火中時,燒斷的橫梁正巧砸在楚清渡身上,沒一會兒就咽了氣。


    楚清渡的靈魂很快離體,與小王爺化作的惡鬼纏鬥在一處。


    慕伶見狀,立時向小王爺撲咬過去。


    小王爺魂飛魄散的時候,火勢已經燒了半個王府,他們兩人來不及喘口氣,關玨公爵便趕了過來。


    關玨公爵看到楚清渡的神情,明顯是知道他的身份的,但關玨什麽都沒做,反而縱容了小王爺。


    若說楚清渡之前是看破紅塵,那在看到關玨的時候,便是萬念俱灰。


    為人父,怎能縱容其子違背綱常?


    關玨是他悲慘人生的起點,他要將關玨一並帶走,給他陪葬!


    三人再次戰到一處,但關玨很顯然不是小王爺那樣的酒囊飯袋。


    最後慕伶身死,魂魄離體時拚著妖力將楚清渡帶離王府。


    楚清渡是崩潰的,魂飛魄散沒求成,卻把慕伶的命求走了!


    他將慕伶小小的身體抱進懷裏,哽咽出聲:“小伶,對不起,你去往生吧。”


    “師兄,你陪我,我怕黃泉太黑。”慕伶祈求道,“喝了孟婆湯,什麽都能忘掉。”


    忘掉了,就可以重頭再來。


    他不喝,他要第一時間找到師兄,陪師兄一起無憂無慮地長大。


    楚清渡哪還有再活一世的念頭,他鄙棄的是人世,即便忘掉一切,於他而言,也不過是繼續蹉跎。


    但,他不能這麽說。


    “好,師兄答應你,咱們黃泉見。”


    最了解楚清渡的,莫過於慕伶。


    楚清渡說的謊話,慕伶怎會察覺不出來,但他還是將這句話牢記心中。


    關玨死了最小的兒子,又讓楚清渡和慕伶跑了,自然緊追不舍。


    再次追上來時,慕伶一把推開楚清渡,迎了上去,與關玨帶來的人戰在一處。


    這時,幽冥界門突然出現在楚清渡身前,由於界門限製,關玨無法靠近楚清渡,隻得先去殺慕伶。


    楚清渡心急如焚,眼見慕伶不敵,正要前去相幫,卻聽擺渡人對他道:“你不入輪迴?”


    楚清渡躬身行了一禮:“伯伯,我不入,但小伶入,我將他帶過來。”


    擺渡人站在界門裏,渾濁的雙眼在看到楚清渡二人漸落下風時,終是不忍亡魂寂滅,高聲道:


    “二位!界門即生門!”


    擺渡人雖然無法插手世間事,但可以在規則邊緣指點兩句。


    楚清渡聞言,與慕伶對視一眼,齊齊往界門奔。


    界門在兩人踏進時驟然闔上,楚清渡本以為安全了,哪曾想,慕伶的靈魂卻開始消散。


    他驚慌地抱起慕伶,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師兄,這世間還是有美好存在的,你就是。”


    慕伶眸光溫柔,抬手在楚清渡眉間一點:“師兄,你不想做楚清渡,那便做慕伶吧。”


    話音未落,慕伶便化作木偶,當啷一聲墜落在地。


    慕伶將自己的記憶都給了楚清渡,並封存了楚清渡的記憶。


    楚清渡的靈魂則附在木偶身上,自此成為慕伶。


    隻是,慕伶最後的執念太過強烈,竟讓楚清渡一直流連在冥界,遲遲不肯轉世。


    所以,眼前的小伶,其實一直是楚清渡!


    與小伶相處的這幾日,他的種種行為合理中又透著怪異。


    有木偶模仿人時的僵態,又有楚清渡爐火純青的唱腔。


    朝顏心中就有了楚清渡與小伶是同一人的猜測,但還是猜不到小伶的去處。


    眼下,所有事情水落石出,被慕伶封存的記憶重迴腦海,楚清渡的魂魄緊跟著變迴本相。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木偶,目光怔然:“我本是要死的。”


    “他還在嗎?”


    朝顏想過楚清渡的相貌定然不凡,但沒想到會如此絕色,眼前這個白衣如雪的絕豔男子,有著超乎她想象的俊美。


    肩背像是寧折不屈的傲竹,目光卻如一潭死水,蕩不起半點漣漪,空無死寂。


    他的麵容柔弱又倔強,她甚至想象不出他雌伏他人身下的樣子。


    他是不可向邇的,清泉一樣的人本該是明月清風的。


    朝顏將神識探入木偶,說道:“還留有殘魂。”


    “那便好。”楚清渡莞爾一笑,潤白的麵龐上猶如迤邐盛放的芙蓉花,神采奪目。


    這樣好看的人,怎麽會髒呢?


    髒的是那些色欲昏心,將純澈拉入淤泥的敗類!


    朝顏看向楚清渡的眼睛:“你的眼睛?”


    之前明明看不見的。


    “是小伶的封印。”楚清渡唇角緩緩勾起一抹眷念的淺笑,“他怕黃泉路上的惡鬼嚇到我,便不讓我看了。”


    原來是這樣。


    “那你接下來想怎麽樣?”


    楚清渡將木偶珍重地捧在掌心:“我想幫小伶重塑靈魂,然後在冥界生活。”


    三千多年足以消弭掉許多憤恨,心境一旦平穩下來,再迴首往事,隻有恍然若夢的感覺。


    時間可以麻痹傷口,但做不到治愈。


    他作為慕伶時,在冥界感受到了不曾體會過的溫暖與好意,無論是擺渡伯伯的偏愛,還是黑林老婆婆的關懷,都足以讓他重新抉擇。


    更何況,還遇到了朝顏這些不問緣由對他好的人。


    這些才是治愈他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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