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隻有這一條路,長廊一眼望不到盡頭。


    廊柱上的幽冥藍火一簇簇延伸,與紫琉璃交相輝映,架構成一個光怪陸離的空間。


    “好大的手筆!”菱娘驚歎道。


    本以為那兩簇幽冥火被安置在門口石燈裏,已經夠大材小用的了,結果看看這一走廊的幽冥火,才知道什麽叫做暴殄天物!


    眾所周知,幽冥火歸幽冥界冥主所有。


    修建這裏的人擁有如此多的幽冥火,想來不是冥主,就是與冥主關係極近之人。


    可惜的是,他們這些人,除了微生辭能毫發無損地觸碰幽冥火,其他人都碰不得。


    而微生辭顯然沒有收下這些幽冥火的意思。


    朝顏環視四周,沒有輕舉妄動,抬手扔出一枚靈石探路。


    清脆的碰撞聲響起,靈石在地麵滾了幾圈停下。


    朝顏定睛看去,發現靈石的氣息竟與紫琉璃極其相似,短短幾息就染上一層瀲灩紫光。


    朝顏這次是真的震驚了:“紫靈石!”


    這些紫琉璃居然是紫靈石!


    一顆紫靈石已經是價值連城了,誰能想到居然有人用如此稀有的紫靈石去建廊道!


    這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不得把這些紫靈石全都扣走,甚至那些貪婪至極的人,都能搶的頭破血流。


    這闊綽的大佬手筆,真令人大開眼界啊!


    重要的是,這還隻是剛進門,就見到了兩種稀世珍寶,真不知裏麵還有什麽更珍稀的東西。


    朝顏看著被她扔到裏麵的靈石依舊完好,沒有觸到什麽機關,她又往不同的方向扔了幾顆靈石,均無反應。


    這才確定,這長廊應該是沒有什麽機關暗器。


    沒有機關暗器,卻不意味著安全。


    暗處定有什麽無形的危險。


    朝顏不再猶豫,舉步踏進去,周身立時被濃鬱的靈氣籠罩,體內丹田自覺地吸收精純的靈氣。


    一時通體舒暢,仿佛沐浴了一場甘霖,她眉眼都染上久違的舒心笑意。


    “奇怪,”菱娘也跟著走進來,稀奇道:“我不僅沒有絲毫不適,反而有些舒服。”


    舒服到,靈魂都凝實穩固了幾分。


    朝顏端詳著微生辭的神色,見他眉眼舒展,便知他的狀態也不錯。


    殷汀和阿花亦是如此。


    朝顏邊汲取靈氣,邊往前走去,那些被她探路用的靈石重新被她收起來。


    微生辭與她並肩前行,走了不多時,靈氣愈發濃厚,他伸手想將朝顏拉近一些,卻抓了個空。


    視線環視四周,驟然發現朝顏幾人不知何時消失了。


    他眉間蹙起,腳下的路顯然在不動聲色地移動,把他們帶去不同的地方。


    腳下的紫靈石突然憑空散開,身體騰空而立,眼前紫光散發出耀眼刺目的光芒,晃得人眼前隻能看到紫色。


    他閉了閉目,再睜開雙眼時,偌大的空間隻剩他一個人。


    眼前景象已然大變。


    遠山青青半隱在雲岫間,神樹菩提樹冠舒展擎天拄地,山腳湖水如鏡,清澄映日輪。


    青山,菩提,是青丘。


    微生辭心如止水,即便是重見故地,也不見絲毫動容。


    區區幻境,怎麽可能困得住他。


    腳下青草綿軟的觸感,真實得仿佛置身於青丘。


    族人在山穀中嬉笑玩鬧,菩提神樹之下盤膝坐著幾個打坐修煉的族人,神樹上青鸞展翅飛出,斑斕尾羽劃過天際,直上碧霄,隱入雲間不見蹤跡。


    流水潺潺漱石而過,兒時好友高舉手中撲騰著的一尾肥美鱖魚,眉飛色舞地朝他得意炫耀:“少主你看!我先摸到了,你怎麽那麽慢,這次我贏了,哈哈哈……”


    竹屋外的石桌上,阿爹笑著給阿娘研墨,阿娘讓他坐在青石上,挽著衣袖為他作畫,邊畫邊調侃:“我們的阿辭年紀輕輕就這般小老頭作態,將來可怎麽娶娘子呦~”


    往事如夢,曆曆浮現。


    他閑庭信步地走過兒時的歡聲笑語,看過怡情含笑的溫馨畫卷,路過紛揚了滿庭院的杏花微雨,任由枝頭露水浸濕他肩頭。


    最終停駐在漫天雷電下。


    烏雲密布,天地黑沉一片,雲層中雷電翻湧旋轉。


    一隻通身雪白、體態輕盈的九尾狐被幽藍的雷電籠罩其中,“滋啦滋啦”的聲音響徹整片天空。


    那是不知緣故驟然提前降臨的雷劫,亦是毫無預兆的生離死別。


    他與阿爹不顧一切地衝進颶風雷雲,為阿娘抵擋一道更比一道強悍的雷電。


    最終,阿娘死在雷劫下,阿爹痛失所愛一念入魔,從他懷裏抱起阿娘的屍骸,一句話都沒留,瘋瘋癲癲地消失在他的世界。


    他孤身坐在電閃雷鳴中,嚐遍了雷電劈過身體的痛楚。


    他體會過毫無保留的真摯的親情,對阿爹的突然離去並無怨言。


    他隻是不明白男女之愛究竟是什麽,它竟比雷電的威力還要大,大到讓父親一夜瘋魔,再無所蹤。


    在他呆坐原地不知何去何從時,闌夕來了。


    他來後,雷電便都不見了,晴空碧雲之下,闌夕將他帶到了神界。


    與他相處的那些年,他早就知曉闌夕並不如看上去的那般胸懷坦蕩、仁善朗潤。


    隻是他念著闌夕的照護之情,便幫闌夕守好神界,抵禦外敵。


    誰知到頭來,四界的人讓他得罪了個遍,闌夕卻設局將他處決。


    他不知道父親是人魔混血,一如他想不到一直對他照護有加的闌夕,有朝一日會親手將摻了魔氣的茶水遞給他。


    他豈止是混血那麽簡單,他的身體裏流著人、神、魔三族的血,像個怪物一樣做了他人的手中劍。


    誅神台受刑時,他想,既然闌夕想親手毀掉他,那就要做好接受他報複的準備。


    既然德不配位,那就退位讓賢。


    他不屑坐的位置,便讓他的徒弟去坐。


    他計劃好了一切,甚至把他自己的命也算了進去,卻怎麽也預料不到,竟被一個小小喇叭花橫插一腳。


    小喇叭花的出現是他所有籌謀中的變故,他卻因為這個看上去微不足道的變故,有了繼續苟延殘喘下去的心。


    他輕聲喚出那個變故的名字:“朝顏……”


    “嘩啦嘩啦!”


    虛妄幻境鏡花水月般碎裂成片,記憶中的畫麵被他盡數拋之腦後。


    碎片散去後,他已然站在走廊的盡頭。


    一道微波粼粼的水幕將地道擋了個嚴實,水幕上流動著“浮生”二字,身後紫靈石長廊外放置了四麵三米高的鏡子。


    從右側數,依次刻著阿花、殷汀、朝顏和菱娘。


    微生辭剛走到朝顏所在的鏡子前,便看到菱娘麵色蒼白地從鏡子中踉踉蹌蹌走出來,身後的鏡子隨之碎裂。


    她捂著心口淚流滿麵,顯然是還沒從幻境中緩過神。


    “翊許……”


    她親眼看到郎君被踩碎全身骨頭的整個過程,看他瀕死之際還不忘溫聲陪她說話,看他不惜丟掉所有尊嚴傲骨,跪地求饒為她爭取一線生機。


    她同樣看到淒慘絕望的自己,她那未出世的孩子從她被踩碎了的骨盆中流出,滿目的血色。


    疼,好疼啊,真的好疼……


    親眼所見總比想象的殘忍百倍萬倍。


    她跌坐在地失聲痛哭,短短一日就迴看了兩遍最痛不欲生的記憶,令她虛脫無力,哭得快喘不過氣。


    微生辭踏進鏡子的腳步一頓,轉而將菱娘淩空拎起,放到紫靈石長廊中。


    長廊中的氣息有安神固靈之效,她在那裏坐一會兒應該會好受些。


    “公子……”


    空中驀地響起蒼老的女聲。


    微生辭挑了挑眉,沒作迴應,隻是聽那曆盡滄桑的聲音緩緩說道:


    “浮生鏡中渡苦厄,萬般苦厄惟有自渡,方可安然脫身。公子不可貿然進去。”


    微生辭:“我想將她拉出來。”


    “不可,她會出不來的。”


    “那有什麽辦法可以讓我看看她?”


    “……”


    聲音的主人突然沉默,一時雙方皆靜默不語,惟餘菱娘細碎的抽泣聲斷斷續續地迴蕩著。


    微生辭耐心地等待片刻後,聽到老嫗再次出聲。


    “她會想讓你看到嗎?”


    微生辭聞言,這個始料未及的問題顯然讓他一時不知如何迴答。


    老嫗繼續道:“窺視他人往事,你會付出代價的。”


    “什麽代價?”


    “受她所受之苦,曆她所曆之劫。”


    微生辭唇角揚起:“這沒什麽。”


    “可她若出不來,你亦如此。”


    微生辭:“她若不想我看到,那便永遠不讓她知道。”


    “你真的想好了?”


    “是。”


    老嫗長歎一聲,道:“將神識放進去便可。”


    “切記,無論看到什麽,都不要出聲幹涉。”


    “浮生鏡中,你是無形的,她看不到也聽不到,完全不會察覺到你的存在。”


    微生辭謹記老嫗所言,食指點在眉間,九尾狐花紋隱隱若顯,抽出一縷神識,放到浮生鏡上,神識遊遊蕩蕩鑽入進去,消失不見。


    微生辭闔上雙眸,神識在鏡中遊走,穿過層層雲霧,猶如穿越了浩渺的虛空,跨過了無垠的時間長河。


    輾轉搖曳了不知多久,透過藹藹雲霧,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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