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巨蠍梟


    月朗星稀。


    劍秋和明月走在由飛雪城返迴西涼城的路上。


    兩天前,他們帶著炬子的親筆書信趕到飛雪府,找來了飛雪府的流水派話事人張文篤。


    張文篤看過了炬子的書信,嘴裏自然是一百個答應。


    於是當即就向明月劍秋保證飛雪府會先捐出一千石糧草,再將上萬石的餘糧低價放出,供應朝廷賑災之用。


    劍秋和明月自然是連聲讚歎張長老仗義疏財,俠肝義膽。


    張文篤又自謙幾句,邀請兩人留下赴宴,並且在飛雪城多住幾天。所有消費由張老爺買單。


    明月深知斷人財路猶如害人父母,自己要是留下來。張文篤恐怕每天都得在自己的飯菜裏吐口水。


    所以她和劍秋連飯也不敢吃,就連忙打道迴府。兩人經過兩天的跋涉,距離西涼城,已經隻剩下一天的腳程了。


    今夜月光明媚,仿佛瑤台明鏡,垂掛九天。劍秋和明月邊走邊聊,一點也不覺得疲倦:


    “對了,劍秋…對不起啊!”明月忽然說道。


    劍秋一愣,不知道明月是什麽意思:“你在說什麽?”


    “我不該給你引薦我老爹的,畢竟當年他打過徐圖城之戰…”


    劍秋又是一愣,然後才醒悟過來,灑然笑道:


    “你平時挺聰明的,怎麽今天反應這麽遲鈍,過了好幾天才想起這茬?”


    明月紅著臉,月光映襯之下,明豔動人:


    “可這畢竟是你的傷心事…”


    劍秋擺擺手:


    “明月你不必多心,其實我早就想通了。當年的戰爭,就算你老爹不打,秦國也會派來其他大將。況且當年的戰爭死了這麽多人,我爹隻是這些運氣不好的人裏的一個,何必要把這筆賬算在誰的頭上,自尋煩惱呢?”


    明月見他並不掛懷,這才放心下來。劍秋嘴角掛著一抹笑容,可其實在他心裏,還有一個絕不敢說出口的原因:


    “做一個鐵匠的兒子,真的會比做一個修行人更好嗎?”


    劍秋沒有答案,也不敢有答案。隻是這些年,他也見過不少人間疾苦,深知為人不易,萬事不能遂心罷了。


    兩人一時無言,場麵變得有些尷尬。


    於是明月又問:“對了,你以後想做個什麽樣的人?”


    “我沒想過。”


    明月不解的問:


    “怎麽沒想過呢,你小時候就沒想過長大要做什麽嗎?”


    劍秋白眼一翻:


    “我爸死前我才十歲,能懂什麽?他想讓我做個鐵匠。可惜他死的早,我沒地方去,差點餓死。


    後來遇上了霍先生,教我啟蒙識字,送我往白葉山學藝,說這樣以後能混口飯吃。後來,我又在神塚山上遇上了林北歌。他是個捉摸不透的人,逼著我修行,把自己的一身本領都交給我後,卻從沒告訴過我,將來應該用這些本事做些什麽。從白葉山出來以後,我又沒地方去了,碰上了你,非要拉我來法門。仔細想想,我活到二十多歲,還真的沒有給自己做過主呢!”


    “以你的本事,今後說不定能做個修行大宗師呢,怎麽卻沒想過要做什麽?”


    劍秋臉上露出迷茫之色:


    “其實要真說我以後想過什麽日子,我想要有個房子。”


    “房子,你堂堂明王傳人,居然隻想著有個房子?這不太簡單了嗎?”


    劍秋說到這裏,眼中突然發出一束奇異的光:


    “對呀,一座房子,一個院子。養雞養鴨。要是再能買一輛馬車,把我以後的老婆孩子裝進去,就好了。”


    明月嘴巴一撇:


    “真可惜,你一身神通,當世罕見。怎麽就這點追求?”


    大路上,貓頭鷹的咕咕鳴叫響起。劍秋笑著把手插進口袋,踏著梟鳴走在前麵:


    “我的追求就這麽多,給我的本事再大也是糟蹋了。你呢,你以後想怎麽過日子?”


    明月正色道:“我當然是輔佐師父,把法門發揚光大了!”


    “行了吧,大半夜你裝什麽日遊神呢。”


    “嘿嘿。”明月憨笑兩聲:“其實我也挺沒出息的,我總是想,以後要是能吃喝玩樂且早死就好了。”


    “什麽,日子過得這麽爽,還舍得死嗎?”


    “你懂什麽?”明月白了他一眼:


    “我在明陽府裏見過太多老壽星,可我從不羨慕他們。你看過他們就知道,命長不是一件好事。”


    劍秋有些好奇:“我沒見過 你給我說說。”


    明月想了想:


    “在我們明陽府花園裏,住了個九十多歲的焦老頭。他是明陽府仆人的孩子,後來被選為豢養的修行人培養。


    當年我太爺爺出兵放馬,他成了太爺爺的的侍衛長,不但勇猛過人,還救過太爺爺的命。我太爺爺因此和他結拜成了兄弟。在明陽府裏輩分很高,連我老爹見到他,也要叫他一聲焦叔爺。”


    “哦,原來如此。”劍秋接口道:


    “這樣的老人家,在你們家應該過得很好吧?”


    明月搖搖頭:“也好,也不好。當年的仗打得很艱苦。他的戰友大都戰死了,他腦子也受了刺激。時常瘋瘋癲癲。


    他因為是奴籍,戰爭勝利之後,按律曆他是不能做官的。太爺爺要報答他,送給他宅子金子他也不要,給他娶親他也不肯。隻想著一輩子做太爺爺的親隨。太爺爺也不會再差遣他,就讓他住在西邊的花園裏。”


    “後來呢?”


    “後來太爺爺死了,他在葬禮上痛哭了一次。從此很少出花園子。我的爺爺和他不太熟悉,就每月打發銀子供他吃穿。


    後來爺爺也死了,我老爹當家。我小時候去花園子玩,常常見他發瘋。對著石堆排兵布陣,拿著刀對著樹叢當敵人砍,喝了酒還要罵人,可他罵的都是當年和他一起打仗的死人。他又是砍樹又是罵人。弄得花園裏的仆人沒一個不討厭他。我還聽說得勢的仆人看他沒了靠山,曾搶過他的房子住。後來被我老爹知道,才給他做了主…”


    劍秋深表同情:“怎麽會這樣?”


    明月的聲音帶著三分落寞:


    “我小時候和兄弟姐妹們在私塾,每天放學後先生都會讓我們背完了課文再走。我常常很晚也不能迴去吃飯。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被留到最後的人往往最難堪。焦老頭,就是他們那個時代,被留到最後的人。所以我從不認為活得長,是一件好事。”


    雖然明月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口吻平靜。可劍秋卻似乎在傾聽中看到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兵,背靠著滿園爭春的桃花,做著當年那個硝煙彌漫的美夢。


    他明知屬於英雄的時代已經遠去。可他無法赴死,隻能做一個無人理解的瘋子!


    劍秋突然想到了自己認識的另一個峰子:林北歌。


    在神塚山的歲月,他也曾聽見林北歌在深夜的山峰,如夢囈般吟唱著一首詩歌。那音調極為悲傷,可惜,少年的劍秋是他唯一的聽眾,卻無法與他共情:


    你們是樹林一樣聚會的少年,


    而我隻是歲月的遺孤。


    我的夥伴也曾麇集在旁,可如今卻如燕般飛散。


    隻留下我,一個人咀嚼漫長的寂寞…


    兩個人走著走著,來到一座破廟門前,這才發覺夜已深了。反正今晚無論如何也到不了西涼城,可他們錯過了路上的旅店,索性在破廟裏休息一晚。


    劍秋和明月靠在神像下避風,明月從行李裏拿出了兩件棉衣,一件扔給了劍秋:


    “你不是還沒來得及買衣服嗎,這件衣服送給你了。”


    劍秋大喜,看著這件衣服正是幾天前明月裹在身上的棉軍服,問她:


    “你不是說沒了這件衣服你沒法過冬嗎,怎麽舍得送給我?”


    “嗨,客氣什麽?”明月一擺手:“我要是沒了這件衣服就沒法過冬,你要是沒了這件衣服,恐怕今晚都過不去吧?”


    劍秋大受感動,正要說些道謝的話。突然他臉色一變,輕聲說道:


    “不對勁,我們有麻煩了!”


    “怎麽啦,有什麽麻煩?”


    劍秋側耳傾聽:“有一大群東西現在已經包圍了這座廟。”


    明月看他說的神神秘秘,還以為是什麽邪物,有些害怕:“是什麽?”


    “不知道,但有很大一群,密密麻麻。有人,也有其他東西,不下一百。它們圍住了這間破廟,有的就在我們頭頂!”


    劍秋朝著頭頂的瓦片屋簷一指。


    明月嚇得臉色發白,可她道行太淺,根本聽不到什麽異常。


    “砰!”一聲唿嘯擊穿了破廟的窗戶紙。幾個黑影衝了進來…


    “小心!”劍秋大叫一聲,已經進入了防禦狀態。


    劍秋的體表金光煊赫,顯然是已經發動了龍虎金身術。


    幾個黑影立刻朝他俯衝。隻聽砰砰砰幾聲。那些黑影無法擊碎龍虎金身術的防禦,衝擊了幾次,立刻朝屋頂飛去。


    明月沒有那般強勢的防禦法術,隻能依靠身法躲避。可剛剛避開兩道黑影,右手小臂上立刻傳來灼燒似的劇痛。


    明月借著破窗外的月光,看到小臂上是三道刀傷似的深痕,應該是猛禽利爪所傷。明月恍然大悟:“是外麵的貓頭鷹!”


    劍秋問道:“怎麽會有這麽多貓頭鷹襲擊我們?”


    傷口越發劇痛,明月再次低頭。隻見三道傷痕已經呈現隱隱的黑色腐爛跡象。


    明月猛然想起炬子曾對她說過,自己在流水派大佬府上曾見識過一種怪鳥,名為巨蠍梟,爪含劇毒。她何等聰明,立刻明白了一切:


    “咱們著了張文篤的道,他要殺我們滅口!”


    金刃派將各國統治階層和流水派大官們輕蔑的稱為“肉食者”。是因為他們清楚,這些人都是搜刮老百姓的血肉為食。


    這次白慕青強勢命令流水派不得趁著災情哄抬糧價。顯然是觸犯了他們的核心利益。


    盡管明月早有防備,可明月還是低估了流水派報複的兇殘。她的右臂很快就被劇烈的疼痛灌滿,無法揮舞。隻能大叫:


    “劍秋,我中毒了!”


    劍秋大驚,一個箭步衝到她的身邊。


    他左手捏訣,明王法相從頭頂熊熊而起。右手按在明月右肩,體內真氣極速運作,試圖以精純的內力逼出明月體內的毒素。


    上百隻巨蠍梟擠滿了破廟的屋頂,幸虧劍秋有明王法相護體,這些梟鳥盡管猛惡,一時半會還傷不了他們。


    明王揮動慧劍,一劍能斬殺七八隻惡鳥,可窗外無時無刻都有源源不斷的巨蠍梟突破進來。劍秋和明月隻要留在廟裏,就永遠處於被動。


    劍秋抬頭看去,不遠處的房梁上懸有一口金鍾。他鐵掌揮動,力到鍾落,發出巨大鍾鳴。


    劍秋左手抬起巨鍾,右手一把拎起明月。


    他對明月說:


    “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


    明月看著他的眼睛,突然很想哭出聲來。


    強烈的安全感席卷明月的全身,令她忘記了手臂上的疼痛。


    她一把抱住這個單手拎起自己的男人,覺得他高大威猛,宛如天神。忍不住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劍秋一愣,隨即把她放在鍾內。伸手一抓,一陣金光在空氣中凝成古銅鬆文劍,交給明月:


    “這口劍,你留著防身。”


    黑暗籠罩著明月的身體。可她突然什麽也不怕了。


    “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


    這句話一直在明月心中迴蕩,宛如黑暗中的月光,令她充滿了暖意。


    明月耳邊突然傳來了廟門撞碎的聲音。大鍾裏的她眼前一片漆黑。可她似乎能清楚的看見劍秋雄偉的背影踏出廟門,和那些流水派雜種們決一死戰!


    “真是酷斃了的男人!得想辦法把他搞到手!”


    劍秋擊碎廟門,大踏步的走出破廟。眼前一經聚起了一片紊亂的烏雲,裏麵密密麻麻,全都是狂吠的巨蠍梟。


    它們在擁擠族群裏上下翻飛,數量足有數百!看到有人出來,立刻以極速的狀態俯衝下來…


    劍秋深吸口氣,體內的明王內力躍躍欲試。


    “來吧!”


    在他身後,明王巨掌迎風暴漲,如一張巨網,籠罩住數百隻怪梟聚成的黑雲,握攏成拳,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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