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柔走後,熾燁才坐下來幫鄧漢炎包紮傷口,他刻意避開了鄧漢炎的眼睛,今日鄧漢炎的救命之恩,讓他尤其不能承受之重。五年前的謀反罪並沒有給鄧家造成重創,真正將鄧家送上絕路的是他父親掌管的圓滿堂,正是圓滿堂將鄧家流放地的信息賣給了王衍,之後王衍雇了圓滿堂的人在流放地刺殺了鄧賢,而圓滿堂又將鄧伊蓮信息賣給了呂繼才,呂繼才轉而卻將她賣到青樓。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麽毀了,母親死於瘟疫,大姐撞死在廷尉司門口,大哥死於刺殺,一個貴族女子,最終卻連貞操都守不住。熾燁的手都抬不起,鄧漢炎的胳膊仿佛變得有千斤重,他不知該如何處理了,這些,足以斬斷他與鄧漢炎的兄弟情。


    微黃的燈光打在鄧漢炎的臉上,北冕城的夜是幽靜的,熾燁有些恍惚了,像是又迴到了西南獅崗城,曾經,他與鄧漢炎並排站在監察司的院子下,入夜水曲燈紅,絲竹婉轉,現在憶起,是夢,那些純真終於留給了獅崗城的夜,那些被細雨和風吹墜的歲月,再也迴不去了……


    這一次,鄧漢炎與他一樣,都心事重重,他一直沒想明白,鈴兒為何要行刺君王複利,他不敢說,更不敢問,隻能將這件事爛在肚子裏。二人待在一起,話比以前更少了。熾燁不知道說什麽,隻好重提在西南的日子,鄧漢炎甚至不曾留意熾燁跟他講西南的舊事。


    “漢炎,你也該成家了,男兒成家立業,這是一輩子的兩件大事。”熾燁想起他與緣遙的交換條件,他本想簡單的娶門親,卻受種種律例所限,熾燁是個一根筋的人,他並不想放棄,見到孑然一身的鄧漢炎又觸景生情。熾燁倒了兩杯,推給鄧漢炎。


    “我沒有想過,活著已心滿意足,照顧好父親,照顧好鄧家上下百餘性命,我已無憾。”鄧漢炎笑著搖了搖頭。熾燁又怎能懂鄧漢炎之心,若不是當初鄧家收留了他們,他早已像那些奴隸一樣橫死街頭。


    “你就是活的太死板,人生也有美好的時候,及時行樂啊。”熾燁想行樂,無奈規矩太多。熾燁低下了頭,他要避開鄧家這個沉重的話題。


    “今生有世子你一人已經足夠,何人也分不走我對你之愛啊。”今日之事之沉重,鄧漢炎換了副神情,對熾燁打趣。


    熾燁自從心係心宿後,鮮少與鄧漢炎這般沒有正經地說話。他笑著拍了拍了鄧漢炎的肩膀,兄弟之情從來都是如此簡單的,他在心底拷問自己,若是有一日,他知道了實情,是否還能初心不改?


    “可是有喜歡的女子不敢開口的,盡管說出來,我幫你做主,是哪家姑娘啊?”兩個男人之間,也會不經意地聊起京城中的姑娘。


    “算了吧,一般的姑娘我豈能看上。”鄧漢炎邊說邊笑,腦袋裏浮出鈴兒在鏡雲閣的樣子。她問鄧漢炎“你會繡蓮花嗎?”鄧漢炎一抬手,一杯酒狠狠澆下去。


    “聽聞今日大殿下和王妃娘娘在迴宮路上遇到歹人行刺。”見鄧漢炎對感情之事興致不高,熾燁隻好聊今日發生的事,他想知道鄧漢炎到底知道多少,熾燁在提起王妃辛洛時,鄧漢炎的眼睛才有了神。熾燁是羨慕的,羨慕緣遙想娶誰就想娶誰。


    “你說什麽?”鄧漢炎又問了熾燁一遍。


    “你今天到底怎麽了,怎麽這麽心神不寧?”熾燁也覺察出鄧漢炎的反常。


    “沒,沒有,我剛剛聽你提到辛洛王妃了。”鄧漢炎急忙切入正題,他今日是因辛洛遇刺殺而來的,敏安婚宴已經結束,熾燁還留在京中,不知信安王府又有何目的。想當初,辛洛在奉國寺被重重看護時,信安王府都能不顧其中險惡,屢次出手取其性命。“眼下敏安已為武安王妃,信安王府隻有一個女兒,沒辦法再與緣遙王子結親了。”鄧漢炎在暗示熾燁,如今生米煮成了熟飯,信安王府也應該收手了。


    “是啊,著實可惜了一門好親事。國婚將近,信安王府作為宗室更應該盡忠盡責。”熾燁聽出了鄧漢炎話中有話,自知瞞不過鄧漢炎,他仍然死扛著,與其被拆穿,還不如將這份私心用家國大事表彰出來。


    “刺殺王妃辛洛的,不知跟追殺我的人可是同一批。”熾燁雖然在問著鄧漢炎,但他心中已經清楚:是熾練和武安君。熾練這麽沉不住氣,在敏安大婚當日就要出手殺了他。


    “迴西南吧,在京城終是螳臂擋車。”鄧漢炎想起西南獅崗城,十三歲的記憶久遠又模糊,他帶著鄧伊蓮來到北冕城。那時的鄧伊蓮才十一歲,比鈴兒大不了幾歲,他腦海中浮現出他第一次見鈴兒的場景,是在西郊,她應該是初到北冕城,現在迴憶,仿佛就在眼前,又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胳膊的疼痛傳遍全身,夾雜著這股酸楚的迴憶一並被他咽下肚。


    “熾燁啊,如果你有一天遇到了辛洛王妃,你能放她一馬嗎?”失了血,鄧漢炎有些頭暈,用泛著星星的眼睛看著熾燁,他嘴角掛上了少有的淡淡的笑,這一笑反而笑得熾燁分不清了,熾燁端到嘴邊的酒不知是應該喝下去還是放下。


    “為,為什麽?”男人之間,是很少刨根問底的。熾燁尤其是這類的人,但今天,他從頭到尾都覺得鄧漢炎不對勁,答非所問、情緒低落,根本不像平日那個意氣風發的鄧漢炎。“是鄧家遇上麻煩了?”


    “哼……”鄧漢炎鼻子直接送出一股不屑的冷風,醉意已經襲上頭頂。熾燁這一問,鄧漢炎想起伊蓮,在外逃亡的那三個月,伊蓮的日子或許就如鈴兒一般艱難,明槍暗箭,躲也躲不過。“與鄧家無關,鄧家為北冕國殫精竭慮……”鄧漢炎趁著酒力借題發揮,想將多年積壓心底的話都掏了出來,但他還是克製住了,忤逆的話不能說。


    熾燁拍了拍鄧漢炎的肩膀,截住了鄧漢炎的話,鄧家是個沉重的話題,繞不過去,不經意總是會被提起,熾燁剛一提起就後悔了,他急忙壓了下去。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這不是你的問題。”熾燁端著酒杯與鄧漢炎對飲了一杯,將心虛一並喝了下去,他額頭都嚇出了汗珠,一個“鄧家”二字已經讓他的心跳加快了,更何況那些不好的記憶,一旦被喚醒,後果不敢想像。熾燁安慰他,也順便喝了杯酒撫慰下自己一直以來自卑的心,無論是在鄧府還是信安王府,他跟鄧漢炎都是一樣相像


    “今日王妃辛洛遇刺,隻是承了緣遙的果,殺緣遙皆為取太子之位。”熾燁在王府中也聽到辛洛與緣遙被行刺之事,他立刻想到了武安君。結親第一日,就能將信安王府拖入泥潭之中。


    “辛洛是無辜的,日後若遇到,念在你我兄弟多年之情,放她一條生路,我先幹為敬。”鄧漢炎端起酒杯一仰頭將酒倒入肚中。


    鄧漢炎不曾拜托過他,如今辛洛已為緣遙的王妃,熾燁想著,日後也不會再有糾葛,看在鄧漢炎的份上,看在信安王府欠鄧家一份情的份上,他答應了鄧漢炎。他始終沒有張口說起鄧家的事,他希望鄧漢炎以後都不要再問。他抬頭看天,想尋找月亮,借著月光來訴說一下他心中的失望,不知鄧漢炎肯不肯原諒他,沒有月亮,也許,他把月亮的作用誇大了。也許,它什麽都幫不了。這是他的希望,也隻能是希望,沒有月亮,連星星都沒有,他這一身的失落都無處安放,他明白,月亮也不會讓他的生活有什麽改變,但是,他需要,即使隻是假想。也許,他在異想天開;也許,他在自欺欺人,也許,也許,也許根本沒有也許。


    站在玉屏岩上,熾燁迴頭望了一眼京城,京城變小了,匍匐在他的腳下。熾燁感覺,他曾經如曠野般寬的心一下子變得狹窄了,或許,日後鄧漢炎也會跟他這樣計較,但這就是他要走的路,一條不堪迴首的路。長大成人是件痛苦的事,除了煩惱增加,也增加了欲望,就如現在他想娶馮心宿,於是,欲望又滋生了另一個欲望,熾燁知道,這條路沒有迴頭路可走。


    “世子還是執意要娶馮家二小姐?”培星騎在馬上問熾燁。


    “一定會娶的。”熾燁一勒馬的韁線,絕塵而去。


    一個時辰後,信安君也收到緣遙和辛洛迴宮路上行刺的消息,一並收到的,還有熾練同武安君對熾燁的趕盡殺絕。


    “誰給你的膽子?”這一次,信安君是真的動怒了,他黑著臉,一巴掌打在熾練臉上。打完之後,他覺得信安王府也要完了。


    “父親,隻要拿到太子之位……”在他父親麵前,熾練不敢撒謊,他能看透他的靈魂。長了二十多年,熾燁還是第一次吃了信安君的巴掌,他臉上的委屈和著氣憤,讓眉毛都變形了。


    “難道要全殺光了,朝堂如果是殺幾個人就能做好的,那豈不是天下都是武夫。就是嫡王子,所以才不敢殺也不能殺。此時殺嫡王子,你是想斷了信安王府一脈嗎?”與他父親相比,熾練還是嫩了點,熾練以為殺完嫡王子緣遙、殺完熾燁,便沒了後顧之憂,他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是孩兒錯了,沒有想到這些,父親放心,孩兒並沒有露出身份。”


    “糊塗小兒,妄為,嫡王子是一般人敢隨意輕視的嗎?他身邊的護衛武士,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從今日起,你迴獅崗城,不得來京。”信安君連連搖頭,他想困住熾練,讓他遠離京城,一來,派熾練迴西南,一是報信二是避禍,不殺熾練就說明君王複利沒有意滅宗室,二來,將兄弟二人的恩怨交給熾燁,唯有如此,熾練才能平安。在殺熾燁這件事上,信安君對熾練過分放縱了。信安君的心是慌的,年紀大了,心一慌,頭也跟著暈,連唿吸都變得沉重。他在心底歎了口氣,終究還是毀在熾練手上,都說溺子如殺子。


    熾練有些委屈,又有些震驚。自己的一番孝心卻被斥責妄為,震驚的是,他調動了圓滿堂所有的人,再加上武安王府的人,他父親都已經知道了對緣遙和辛洛的行刺,為何信安王府還能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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