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層的牆壁已經露出缺口,能夠聽到狂風在海麵上唿嘯而過的聲音,還有海浪席卷岩石的拍打聲。巫妖選擇這地方建造法塔,正是看中它背靠大海的優勢。哪怕敵人強大到它無法應付,也可以到海中暫時躲避。


    在法塔完好無損的時候,外界環境與塔中人無關。然而,此時法塔破損嚴重,離徹底倒塌隻有一步。他們身臨其境,聽著外麵烈烈風聲,難免感到孤單淒涼。


    篝火仍在燃燒,但精靈可能還得餓一段時間肚子。他不安地動了一下,從旁邊拿起樹枝,投進火裏,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蘇眉。


    正常人見到巫妖,要麽根本不知道它是什麽東西,要麽如臨大敵。蘇眉與巫妖同行,對它毫不客氣,證明她有著和它媲美的力量,無需卑躬屈膝。如此一來,她的身份同樣可疑。更可疑的是,在精靈的記憶中,完全沒有這麽一位女法師的身影。


    奧斯看了看凱,認定他無足輕重,便沒去拍他馬屁。與此同時,他發現兩位大人再度劍拔弩張,隻能可憐巴巴站在一邊,等待這場嘴上戰爭的結束。


    巫妖的話好像已經說完,但說到最後,又加了一句,“這全是出於空想的推測。現在,我隻能確定一件事。”


    “什麽事?”蘇眉冷冷問。


    “如果克溫紗知道你的事情,那麽她會以最快的速度殺過來,摧毀你的靈魂,搶奪你的軀殼,將包括眼睛在內的所有東西據為己有”


    “……”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蘇眉已經產生某些可怕的想法。巫妖本來沒必要向她隱瞞這件事,結果被過路的精靈踢爆,不得已才說了出來。一個人如果隱瞞另一個人,多半有著不為人知的動機。而隱瞞者是巫妖,這動機更比普通人可疑百倍。


    要說巫妖蓄意出賣她,和老鬼婆聯手,看看可否從中取利,那她絕不相信。她人品再差,也比聲名狼藉的怪物好。萬一巫妖這麽做,又失敗了,可就輸的連褲子都不剩。


    因此她也隻能確定一件事——即使同行了這麽久,用“同生死,共患難”形容亦不為過,巫妖仍然不會考慮她的安危和利益。隻要它認為有一點可趁之機,就會瞞下如此重要的事情。


    “老實說,你們現在使用的語言,我一句都聽不懂,”精靈忽然在旁邊開了口,“但我能看出,你們的談話並不愉快。這讓我很困惑啊。難道到了這個地步,還有比法塔被摧毀更重要的事嗎?”


    蘇眉把深淵語當作第二母語,隻要沒有外人在場,都會使用深淵語與同伴交談。這個時候,談話內容稍稍涉及她的秘密,因此他們都改換了語種,盡量讓精靈無法理解。聽他的反應,他們的決定十分正確。


    “……還有他,他怎麽辦?”蘇眉問。


    巫妖冷酷地看向了凱,用低沉至極的聲音說:“他已經看到了我。”


    “你是羞澀到不敢見人的貴族大小姐嗎,”蘇眉怒道,“不要打壞主意,我絕對不幫你殺人滅口。”


    值此關鍵時刻,精靈忽然福至心靈,又說:“我可以和你們同行嗎?讓我做什麽都行,就是……請不要殺我。”


    蘇眉終於暫停了和巫妖的交談,轉身看著他。他恰好站在風吹進來的地方,滿頭金發隨風飛舞,如同在耳邊飄動的金色煙霧,輕盈而美麗,有種精靈特有的脆弱美感。然而,蘇眉看到這幕畫麵時,心裏卻迴蕩著他的自我交代。


    他們兩人都認為,精靈說的是真話,連巫妖都沒再提吐露真言的事情。按照凱本人的說法,他殺死了老鬼婆手下的重要人物,這才被迫逃亡,可見他不僅膽大,而且富有行動力,敢想敢做。


    也許他懾於海恩哈姆的惡名,一見飛舞的頭骨,立刻魂飛魄散,本能地向出口逃去,像個嚇破膽的懦夫。但蘇眉可以肯定,倘若她痛下殺手,對方絕不會坐以待斃。單看他飛快逃脫寒冰囚籠的速度,被重力套索套中仍能坐起來的體力,就知道殺他沒那麽容易。


    何況,她根本不想殺死他,因為缺乏必要理由。無論如何,凱對泰林那國境中的情況非常了解,有派上用場的可能,允許他同行也沒什麽。


    “如果巫妖想殺人,可以用頭骨把對方撞擊致死啊。”她壞心眼地想著。


    在場的四個人中,唯有奧斯心態良好,需求簡單,隻期盼兩位大人趕緊恢複正常,其他人都各有各的心事,齊齊陷入了沉默。蘇眉思索良久,問道:“為什麽?”


    精靈苦笑道:“第一,巫妖先生必定擔心我一離開,就跑迴泰林那向克溫紗報信。畢竟我的話是真是假,誰都不知道對吧?而巫妖對克溫紗造成的威脅等於一千個我,說不定我報信之後,論功行賞,就能在泰林那國內自由生存了。”


    “第二呢?”


    “第二,我說的都是真話,小姐,我已經上了頭等通緝名單,無路可走了,”精靈的眼睛依然閃耀光芒,堪比最璀璨的星辰,“我能看出巫妖極為憤怒。老鬼婆這麽做,徹底斷絕了雙方修好的可能。你們是她的敵人,我也是她的敵人,敵人和敵人聯手,共同行動,有什麽不對嗎?”


    由於巫妖尚未作出真正傷害她的事情,蘇眉的怒氣很難持久。考慮到它迅速說出實情,又剛剛失去了所有財產,她決定暫且不和它計較。最重要的是,所謂天道終有報,不管巫妖想利用老鬼婆做什麽事情,它注定無法成功。


    凱從未與巫妖親身接觸,所以隻能看出它憤怒。蘇眉卻覺得,巫妖的怒氣早就臻於頂峰,如果繼續生氣下去,可能整個頭骨都會“砰”的一聲炸掉。


    她腦筋轉得飛快,推測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以及究竟要不要先下手為強。巫妖其實也在想同樣的事情,而且它怒意有增無減,心態卻越來越冷靜。它和這鄰居暗中敵對了很多年,深知對方的能力,更深知發怒於事無補。如今之計,唯有冷靜行事,才能報這樁同時損毀它尊嚴和利益的仇。


    蘇眉又看了凱一眼,淡淡說:“隻要你不做蠢事,我就不會殺你。巫妖嘛,我看它的心思已經不在你身上了。我名叫蘇眉,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有時那個狗頭會叫我哈根達斯大人,你不要理他。”


    凱微微一愣,立即恢複正常神色。蘇眉敏銳地抓住了他一瞬間的停滯,皺眉問道:“怎麽了?你聽過我的名字?”


    “事實恰好相反,我沒聽過,才有點驚訝,”凱老實地說,“有資格和巫妖成為同伴的女法師就那麽多,但你的名字並不在其中。”


    蘇眉還要再說幾句,卻聽巫妖說:“先不說這些,我要繼續往下看,劣魔,你還跟上來嗎?”


    蘇眉跟在巫妖身後,奧斯跟在蘇眉身後,凱跟在奧斯身後,沿樓梯魚貫而下。期間凱猶豫了一下,仍出言安慰道:“希望你做好心理準備,這地方早被一掃而空,沒能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巫妖陰沉沉地說:“閉嘴!”


    但精靈的話充分描述了法塔的慘狀。老鬼婆走後,黑風海岸的生物發現有便宜可撿,數次趕到這裏搜索垃圾堆,表現出比奧斯還強大的撿垃圾能力。精靈說一枚銅板都沒留下,自然有些誇張。不過對巫妖來說,這個廢墟的價值未必比一枚銅板更高。


    他們來到最底下一層,也是最寬敞的一層。蘇眉站在瓦礫堆上左右亂看,試圖尋找法塔大門的位置,卻忽然發現不遠處的砂石下,露出一個小小的紙角。


    她咦了一聲,捏住那個角,小心地把這張紙抽了出來。準確地說,這並不是紙,而是一張畫布,上麵繪有栩栩如生的肖像。畫布之前可能被鑲嵌在畫框中,而畫框的材質必然十分昂貴,所以多半被拆毀偷走,或者在爆炸中毀壞,導致油畫的邊緣也碎裂處處。


    然而,油畫主體仍然清晰可見。畫中人是一位容貌相當英俊,身穿黑色法袍的黑發青年。他的臉色略顯蒼白,代表他常年居於室內,不太外出活動,雙眼碧綠晶瑩,如同最上等的翡翠,並不比克雷德的熔金雙瞳,或者精靈的銀色眼睛遜色。


    他外表稍微有著陰柔的感覺,但屬於貴族後代特有的陰柔,而非精靈那種中性美。如果一定要挑剔他外貌方麵的瑕疵,那就是嘴唇太薄了,緊緊抿著的時候,不經意流露出殘酷意味。


    弗蘭尼侯爵在書房裏掛著全家的肖像,畫技細致華麗,肯定出自大師之手。這幅肖像的畫功並不在那幾張之下,筆觸生動到了極點,將人物特質勾勒無餘。


    老鬼婆的襲擊掀翻了半座法塔,卻不會特意毀掉一張畫作。蘇眉拿著這張畫,看了又看,直至奧斯和凱也好奇地圍了過來,才問:“海恩哈姆,這畫上的人是誰?”


    她本以為,能被巫妖珍藏在法塔裏的畫像,當然對它具有重要意義,但她第一百次低估了這個頭骨。巫妖正在另一側查看大門,頭也不迴地說:“那是我。”


    奧斯驚叫道:“這不可能吧!”


    蘇眉捧著油畫,就那麽呆滯地站在那裏,遲遲沒能作出評價。她將目光木然移迴油畫上,發覺仔細看的話,畫中青年的頭部輪廓,好像確實和巫妖頭骨頗為相似。


    她知道,有些法師為了追求力量,無所不用其極,什麽都可以拋棄。但巫妖竟能狠心拋卻這種長相,變成慘白頭骨,真有常人難及的魄力。


    精靈也在看這張畫,發出了一聲驚歎,然後狐疑地問:“在我的印象裏,海恩哈姆老年時才成功轉化為巫妖,為大陸上僅存的幾隻巫妖之一。為什麽你掛著自己年輕時期的肖像,而不是老年時期的?”


    “你想死嗎?”巫妖用萬能大招迴答了這個問題。


    “……這也不奇怪,你看它頭骨上還鑲著金,表示它非常重視自己的外表,”蘇眉終於脫離了反差帶來的震撼,一邊卷起油畫,一邊悠然說,“即使狠心放棄人類身軀,獲得常人難以企及的力量,也未必能放下對外表的執著。把這張畫掛在法塔裏,至少可以告訴訪客,‘看,我也美過’啊。”


    “你們都去死吧。”巫妖說。


    蘇眉笑而不語,因為讓巫妖毫無還嘴之力而非常高興。其實巫妖生前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對她而言全都一樣。他們相遇時,它是個大罵她愚蠢的頭骨,那麽就算擁有傾國傾城的容貌,也無法改變這一點。但她得知這頭骨曾經如此英俊時,還是受到了極為嚴重的衝擊。


    她夾著這張肖像,看著巫妖轉來轉去,最後不甘心地結束了搜索,躑躅地飛迴他們身邊。奧斯曾被迫放棄一整個房間的垃圾,能深切體會這種痛楚,同情地說:“沒有關係的,海恩哈姆大人,隻要你還活著,就有機會撿到更多好東西。”


    凱見狗頭人都這麽體貼,深受感動,將巫妖的恐怖拋到腦後,在旁助攻道:“沒錯,不如馬上殺到老鬼婆那裏,把你的財產搶迴來。”


    蘇眉什麽都沒說,隻仔細端詳著巫妖。在她眼中,巫妖已經不是以眼殺人,而是眼神死了。遭到這種打擊,任何人都無法平靜以對,除非是以貧窮為美的苦行者。但苦行者本身就沒有任何財產,根本不可能被人搶劫。


    巫妖就像失去了龍穴的紅龍,既憤怒暴躁,又無精打采。法師建造法塔後,便把它當作比子女更加重要的心血結晶,年複一年地加固它,配置更值錢的仆役和陳設。法塔能夠提供極大的生活便利,增強主人的法術效果,同時為主人提供能想象到的最完善的保護。


    通常來說,法塔聚書房、住所、生產工廠,戰鬥堡壘的功能於一身。失去它,直接牽扯到法師的自身安危,並非簡單的“被強盜搶走了錢”。


    巫妖曾經淪落到高位截癱,被哈根達斯在手裏捏著玩。蘇眉都能想象,它那時忍辱負重,為的就是迴到法塔之時,在自己的地盤上搖身一變,揚眉吐氣。現在它迴是迴來了,地盤卻化為烏有,簡直慘到不能再慘。


    若非它這麽悲慘,她也很難這麽快放下心中的不悅,並將不悅情緒轉化為對它的同情。換句話說,巫妖已經可憐到讓她不忍心計較的地步。麵對此情此景,她的確沒什麽話好說。


    巫妖沉吟著,沉吟著,然後緩緩說:“我們上去吧,我要仔細想一想。”


    他們迴到了凱生著篝火的那一層,圍坐在篝火邊。奧斯自告奮勇,把那隻還沒處理的飛禽開膛剝皮,加上作料,放在火上烤了起來。由於隻有他和精靈需要食物,蘇眉由他去做,自己出神地望著篝火,問道:“你打算怎麽辦?”


    巫妖反問一句,“你呢?你先說說你的想法。”


    蘇眉一直在想這件事,這時有了將想法說出來的機會,也不猶豫,迴答道:“本來這事和我沒關係,但如今可以確定,老鬼婆擁有古神的爪子,那麽有沒有關係,已經不由我說了算了。我得問你一句,你的消息準確無誤吧?沒有誤會的可能吧?我可不想戰鬥到最後,發現一切都是你的錯覺,其實人家隻是個特別強大的老鬼婆。”


    巫妖冷冷說:“你莫非以為我和你一樣蠢?要不是因為她,我完全可以更從容地布置,也不至於被那個小領主打傷,淪落成這樣。”


    “你這態度對事情可沒什麽幫助,”蘇眉說,“好吧,我想我的答案正是你,還有那邊那個精靈想聽到的。”


    那隻飛禽像是山雞之類的生物,但體型更大,長相比較猙獰。奧斯小心翼翼地轉動著它,讓它滲出的油脂滴到火裏,同時發出引人垂涎的香氣。在這種場合下,他一般會踴躍發言,偶爾也有驚人之舉。但他現在全神貫注於這隻烤鳥,可能根本沒在聽別人的話。


    蘇眉抽了一下鼻子,心想奧斯除了戰鬥力太差,長的太猥瑣之外,還真沒什麽可挑剔的,才極為平靜地說:“不瞞你說,古神遺骸若落到好人手裏,我可能還沒什麽想法,因為人家對我也沒有想法。但既然是老鬼婆,那我最好把她和惡魔一體對待,別抱任何幻想。我想去泰林那看看,如果可以的話,就想辦法解決掉她,以免我自己終日活在擔心之中。”


    “這就對了,看你在堪萊亞那謹小慎微的模樣,真令我憋屈。”巫妖立刻誇獎了她一句,以免她改變主意。


    蘇眉冷笑一聲,說:“因為我麵對的是人類,態度自然和麵對邪惡生物時不同。你自願拋棄了屬於人類的特質,但我還沒有啊。不然我一心想要返迴凡世,又為了什麽?難道是享受擔任領主時的快感,讓所有人都害怕我嗎?”


    巫妖二話沒說就開了嘲諷,冷冷說:“你和傻大個倒真是天生一對。可惜就連他也受到魅魔吸引,並沒因為你好心就留下來啊!”


    他們正在以通用語交談,因此精靈也能完全理解。他聽到蘇眉的決定後,當即露出了笑容,將美貌級別翻了一個等級,還想舉雙手表示支持。但蘇眉和巫妖馬上開始互相攻擊,又令他愣住,用耐人尋味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奇怪的組合。


    蘇眉自動忽略了他的目光,伸手到領口處,解開匿影之袍的搭扣,把它從身上解了下來,扔到巫妖頭上,同時冷淡地說:“我之前想過,你再給我一件法袍,我就把這袍子還給你。現在你窮的連褲子都買不起,就當我再次大發善心吧。你拿去穿上,算是你的個人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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