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箱既已送到,送它的使者便沒有理由逗留。門開了,門又關了。很快,水雲齋裏又隻剩她一個人。


    蘇夜仍然目視窗外,仿佛不甚在意這個箱子,因為她早就猜到了箱中內容,聞到了裏麵散發出的細微氣味。足足過去五分鍾,她才伸手觸摸木箱縫隙,上稍一用力,輕輕打開箱蓋。


    箱蓋開啟之時,她的視線同時轉向它。


    箱子裏赫然是個人頭,一個雙目緊閉、表情祥和寧靜的人頭。由於處理手段十分精巧,它毫無腐壞跡象,五官神態栩栩如生,看上去並不可怕,隻是多了一點點令人不快的怪異味道。它活著的時候,被稱為多指頭陀或是多指大師,死掉之後,就隻能充當多指頭陀的首級。


    她曾打聽他的行蹤,怎奈他銷聲匿跡多年,連方應看都不得而知。後來她才聽說,蔡京為了監視分化自在門人,特意派他去結識討好天-衣居士,叫他掌管白須園附近的老子廟。他用老子廟的香火供奉,支持天-衣居士的日常起居、興趣花銷,宣稱天-衣居士是塵世中的天人,有資格享用這些錢財。


    盡管他好話說盡,仍未達成目的。天-衣居士一眼看透了他,很清楚他居心叵測,更明白他手中金銀的來源,因而放心大膽地花錢,半點不和他客氣。直到蔡京說動元十三限,要其阻擊進京的二師兄,他才蠢蠢欲動,打算在天-衣居士死後,以大功臣的身份返迴京城。


    這些經曆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他,在這個世界中,他依然藏身深山,專門在天-衣居士身上下功夫,偶爾出山辦點壞事,日子過得倒也舒心。但天-衣居士洞若觀火,五湖龍王未卜先知,於是他的命運已然注定。


    有那麽一天,他突如其來就死了。他的生命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尚無機會大展拳腳,便被風雨摧折。


    他這人不僅武功奇高,為佛門頂尖高手之一,頭腦也極為聰明,下手殺人時,往往采取不為人知的方法,絲毫不露鋒芒,以免別人發現他武功比傳言中還高。然而,他能悄悄殺人,人家也可以悄悄殺他。蘇夜本想親自出手,事到臨頭,仍選擇相信自己的部下。現在她終於得到了迴音,證實她的信任是正確的。


    她端詳一下這腦袋,想把它拿起來仔細看看,手探到一半,鬼使神差地縮迴,將它留在原處。然後,她微微一笑,合上箱蓋,順手扳動機關,露出藏在木板裏的夾層。果不其然,夾層裏放著兩封信。


    這兩封信封皮一片空白,顯見寄信人無意署名。不過,信箋末尾倒都有草字畫押。其中一封來自程英,另一封來自天-衣居士。


    她研究信的時間,幾乎是關注多指頭陀腦袋的一百倍。讀信期間,天上忽然飄起了雪花。雪絮半是潔白,半是通透,像柳絮一樣,輕飄飄隨風晃蕩,過了好一陣,才無可奈何地飄落大地。每一片雪花都帶來一絲寒意,聚集在一起時,具有大聲疾唿的效果,昭告著冬日再度來臨。


    這場雪雖然小,卻下得異常堅定,並沒越下越大,卻不見停止的勢頭。地麵先被雪水濡濕,再蓋上一層薄薄的白色絨毯。蘇夜把信折好、放好的時候,正好看到窗外完全變了顏色。她目光所及之處,已換上了冬天特有的冷淡色澤。


    分舵占地廣,分舵裏的人更是不少。聲音時時刻刻響起,來自四麵八方,讓她想忽略都不成。但雪一下,園林立即變的清冷寂寞,就像積雪掩藏了一切,不再把這裏發生的事情展現給人看。她盯著飄拂舞動的雪花,神情出奇專注,也出奇溫柔。沒過多久,專注與溫柔都化為另一種情緒,為她罩上一張寫著“若有所思”的麵具。


    若有所思的五湖龍王和睥睨群雄的五湖龍王,究竟哪個更可怕,是無人能夠迴答的問題。公平地說,她的本質從小到大都一以貫之,心思亦很好猜。江湖中人認為她城府深沉,不可捉摸,其實有冤枉她之嫌。隻要是了解她、信任她的人,不難猜出她的想法。可是,這種人實在太少了,少到用十根手指就可以數出來。


    她迴歸到收信前的沉思狀態,如同從未改變,唯獨麵前多出一個裝著人頭的箱子。假如外人不來打擾,她能保持同一姿勢,永無休止地思索下去。不幸的是,今天她明顯缺少這個運氣。


    腳步聲再一次響起,輕快中透出匆忙。蘇夜長長歎了口氣,在門被推開的一瞬間,問道:“又怎麽了?”


    來人仍是那名青衣婢女,仍是奉程靈素之命而來。她了解程靈素,也了解她,絲毫無懼五湖龍王的所謂“威勢”,從容自若地答道:“有貴客來訪。”


    她們判斷貴客的標準不同於普通人,隻會按照她的喜好,不會隨便追捧達官貴人或江湖梟雄。如果她們口稱貴客,那她一定樂於和客人見麵。


    蘇夜微覺訝異,笑問道:“什麽貴客?”


    青衣女道:“戚少商,雷卷。”


    戚少商進京拜訪她,是意料中的事情。自從收到他的信,她一直在等待這一天。不過她沒想到,雷卷竟選擇與他同行。


    戚少商自不必多說,乃是她熟識的老朋友,離開連雲寨之後,長期孤家寡人,似乎沒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而雷卷名義上是小雷門門主,手底卻沒見幾個部屬,通常也是孤身一人行動。兩者不同之處在於,戚少商很喜歡她,雷卷則不那麽喜歡。


    無論金風細雨樓還是十二連環塢,都是霹靂堂的敵人,都與雷門作對。很多雷姓子弟不在乎這件事,因為他們生出了異心,不再認同霹靂堂,但雷卷絕非不念舊情的人。幸好如今木已成舟,她在長江以南占據絕對上風,又未對霹靂堂趕盡殺絕。雷卷縱有意見,也不會是勢不兩立的大仇。


    因此,青衣女說出這兩個名字時,蘇夜隻愣了一愣,立即站起身來,灑然笑道:“好,我去見他們。”


    戚少商給她留下的印象,是白衣,獨臂,佩在腰間或掛在身後的長劍。雷卷的形象要獨特一點,是毛裘,毛裘,終年裹在身上的厚毛裘。這次見麵,兩人還是她記憶裏的樣子,可戚少商臉上不可避免地多了風霜之色,有種充滿滄桑的魅力。


    他們比鄰而坐,神情迥異,打量著滿麵春風進門的她,像是花了很大力氣,才能把她和以前那個“蘇夢枕的師妹”對應起來。這間偏廳隻有他們三人,不必擔心被人竊聽或偷看。正因如此,她一進門,空曠的廳堂立刻有了焦點。她每踏一步,四周的擺設都以她為中心變幻,不由自主地模糊了。


    不管怎麽看,她容貌都沒變,氣質亦未有大的差異,但她和過去的差別同樣顯而易見。說她是他們熟悉的陌生人,或是陌生的熟人,都不算錯。兩人緊盯她時,驀地心靈相通,都產生了不知該說什麽的感覺。


    蘇夜無視這四道意味深長的目光,從容落座,向兩人分別一點頭,微笑道:“戚兄,久違了,你最近過的好嗎?卷兄,唐二娘呢?她怎麽不來看我?”


    一時之間,雷卷當場把“不知該說什麽”拋到九霄雲外,咳嗽一聲,淡淡道:“她很好,不勞你掛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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