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夜的感受非常簡單:一半是驚訝,另一半還是驚訝。


    她對燕飛興趣很濃,並不輸給讓她等了許久的向雨田。但是,這種興趣比較居高臨下,競爭意味無限接近於零。說到底,她的年紀已經大了。從她的角度看,這些年輕高手固然出眾,卻無法充當她的對手。她認識王小石已經很久,也沒去領教他的相思刀、挽留劍,最多在旁邊用欣賞的眼光,看看他源於自在門的招式身法。


    一定要說的話,王小石的師父天-衣居士,以及天-衣居士的愚蠢師弟元十三限,才是和她同等級的人。


    玉佩把燕飛設為她的目標,使她感興趣的程度霍然提升。她站在燕飛對麵時,外表若無其事,實則嚴陣以待,絕不因為他年輕,便疏忽大意地對待他。她期待蝶戀花給她驚豔的感覺,讓她耳目一新。


    然而,她預料的是一套絕世劍法,不是一道人造閃電,是一位超卓劍手,不是一名電係法師。燕飛拔劍時,她已察覺太陰氣水紋般的波動。她正準備對付當空襲來的十來道氣環,卻不想燕飛搶先一劍,刺向他本人的氣場。


    一刺之下,氣場倏然而沒,電光閃到她身畔。銀白光芒在空氣中蔓延,形成如同樹枝的紋路。她被裹在電光裏,看上去像個突然發光的人形燈泡。


    她猛然意識到,倘若燕飛把這一招用在向雨田身上,向雨田是躲不開的。難怪玉佩承認他的本事,認為他能和孫恩並列,充當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項任務。


    閃電亮起,蘇夜的眼睛也在發亮。刹那間,她想了很多很多,但真正關注的仍是閃電本身。她不清楚燕飛作何想法,也不需要清楚。


    事實上,燕飛想的事情比她更多,心情比她更複雜。用出這招“仙蹤乍現”之前,他經曆了好一番掙紮。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鼓足勇氣,用必殺的絕學對付一個小女孩,即使他明知這個女孩是殺死竺法慶的兇手。若非蘇夜氣定神閑,向他展現與天地合二為一,周身全無破綻的氣魄,他的劍可能很難刺出去。


    長劍出鞘,沒可能留手迴頭,何況他根本沒有留手的資格。他本不想一出手便用仙門劍訣,即使用,也不會用被安玉晴形容為“擋無可擋,避無可避”的招式。誰知他的靈覺與感觸背道而馳,硬逼著他全力以赴。


    他眼裏看著蘇夜,腦中卻浮現出無邊黑暗,總覺得一劍刺下,刺中的將是空蕩無物的虛空。這感覺真實至極,也荒誕至極,令他徹底醒悟了,明白自己的顧忌有多麽可笑。


    盡管事出倉促,他仍要用出尚不完善的仙門劍訣,並把它用的盡可能完美。唯有如此,他才有一線獲勝希望。


    電光乍現時,他的視野無比清晰,周圍景色曆曆在目。隨著距離拉近,蘇夜的身形也越來越大。他突然看到,她身旁出現了一張極虛極薄、泛著銀光的網,好像有人把銀錠拉成了細漁網,罩在她身上似的。


    那是一張電網。閃電擊中了她,卻又沒擊中她。她橫刀當胸,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道閃電。夜刀本身一動不動,卻湧出一股渾厚氣勁。氣勁繞著她轉動,不住拉長,形成一圈將她隔絕在內的氣牆。電光與氣牆相觸的一刻,同時向外膨脹,這才成為他眼中的電網。


    天坑邊沿綻出轟的一聲巨響。無論閃電擊中了什麽東西,其中能量總得集中於一點爆發。以蘇夜為中心,驚人的氣勁狂飆向四麵八方,猶如一場小型旋風。這不像燕飛刺出了一劍,倒像他扔了一個手榴彈。除了溫度不夠高,其他效果都極其相似。


    如果這是上天降下的雷電,蘇夜再怎麽樣也得受點傷,幸好它不是。她成功卸開閃電,盡管手臂震得發麻,卻是毫發無傷,反而讓燕飛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他必須急速掠向天坑,方能盡量接近對手,否則閃電威力將大幅度削減。但距離過近的話,電光爆發時他無力移開,難免也得身受重傷。


    會不會出現兩敗俱傷的情況,全看他在劍訣上的造詣。他出劍前一瞬,已將所有因素計算清楚,打算等這場陰陽激蕩結束,再真正靠近蘇夜,向她發動行雲流水般的後續攻勢。然而,她竟延緩了電光爆開的時機,令他想收勢也是不能,隻能眼睜睜看著巨力狂湧而至。


    震耳欲聾的爆響聲中,蝶戀花錚然清鳴。太陰真水源源不絕,注入鋒利明亮的劍鋒。劍刃上青光愈盛,蕩出森寒柔和的劍氣。劍氣每向前推動一重,爆炸產生的力量便減少一分。


    即使這樣,燕飛匆忙後退時,胸口仍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傳來窒悶痛楚的感覺。這是繼仙門開啟之後,他第二次領略陰陽相激的威力。


    他漆黑的瞳孔中,蘇夜的身影驀地消失了。她像一陣清風,衝出電光組成的陷阱,翩然掠進天坑。掠至中途,她重提一口真氣,活像一隻小飛鼠,輕而易舉地淩空轉了個彎,沿弧線返迴天坑邊緣,恰好避開風暴中心。


    交手雙方眼光均非常高明,能夠看清彼此的一舉一動。在他們眼裏,對方招式並無令人不解之處,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變化均清楚分明,既妙至巔毫,也是按部就班施展出來的。


    從蝶戀花離鞘,到兩人移形換位,最多過去一兩秒鍾時間。燕飛落地之處,離天坑邊緣隻有幾步遠近。但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蘇夜已從他的眼角餘光裏消失。


    一股冰冷刺骨的危機感,突如其來竄上他脊背,讓他的脊梁骨變成了一條冰柱。


    他不及多想,意隨心轉,氣隨意行,頭也不迴地反手上撩。蝶戀花劍氣破空,長達數尺。此時陰氣已盡,陽氣又生,劍氣不再柔和沉厚,而是淩厲無儔,銳氣極盛,有著一往無前的氣勢。


    這看似盲目揮出的一劍,實際恰到好處。劍鋒剛剛掠過他背後,他手腕便是一沉,感覺自己揮中了一樣東西。


    這種感覺本身當然沒什麽奇怪。奇怪的是,他竟辨不出這樣東西是什麽,也沒聽到任何聲音。它若有若無,似乎具有實質,也像是較為迅急的勁風。劍刃劇烈晃動,化為青光爍爍的虛影。它晃向任一方向,都像攪入了粘性極大的麵團,上下左右,均是沛然莫能禦的力量,根本找不出弱點或出口。


    燕飛閃電般迴身,不顧胸口隱隱的悶痛,以劍尖連續吐出氣圈。太陽真火枯竭之時,太陰真水應運而生。兩種劍氣性質截然相反,你追我趕般,形成一個個陰陽氣場。


    他迴頭,自然是為了看得更清楚,見招拆招得更方便。但現實無情地告訴他,他還不如閉上雙眼,靠直覺拆解,比較不容易受幻象影響。


    他看見漫天飛動的漆黑刀光。刀光遮天蔽日,連帶整個天地都昏暗起來。太陽仿佛失蹤了,還帶走了一望無際的萬裏晴空。種種出人意表的變化,均發生在他一轉身、一扭頭的瞬間。


    他將仙蹤乍現發揮到極致,重演仙門開啟時的異象,以閃電破開虛空。蘇夜則用一場暴風雨迴應他,把他和外部世界割裂開來。烏雲取代了白晝,暴風取代了微風。刀光雨點一樣潑落,無孔不入地攻擊著他。他別無選擇,隻能享受它強加在他頭上的幻覺。


    蝶戀花每吐出一個氣環,刀光便被撕開一處,讓他重新瞥見外界的鮮豔顏色。這是一個良好開端,卻毫無用處,因為夜刀正如影隨形,一刻不停地追趕著他,待劍勁消失、氣場湮滅時,便在劍鋒上狠擊一記。


    他目睹仙門的神奇後,一直十分向往門後世界,打算攜美同行,一起踏上通往破碎虛空的道路。蘇夜殺死竺法慶那天,他剛從北方迴來。那時候,他已偷偷潛入慕容垂的行宮,將築基方法教給了紀千千。她行功百日,便可大功告成,和他進行心靈方麵的溝通。


    事實證明,紀千千並不會拖累他,反倒很有可能成為他的助力。他為此而喜悅,隻要把她救迴邊荒,再幫劉裕完成謝玄的期待和心願,便別無所求。


    可他高興了沒多久,在此時此地,又變迴了軟弱無力的凡人。蘇夜憑借天地之威,或者說,硬生生塑造出奪天地之造化的威能,將他困在鋪天蓋地的攻勢當中。他全無還手之力,如同落入陷阱的困獸,左衝右突,卻不知自己應該衝向什麽地方,隻好苦苦掙紮,封擋所有襲向他要害的可怕刀招。


    最令他震驚的是,蘇夜的先天真氣好像無陰陽之分,完全脫離了他對真氣的認知。她居然沒有破綻,隻有無窮無盡的變化。不論他用太陰真水,還是太陽真火,她都一如既往。她的真氣既未被他吸引,也未特別排斥他,隻依她自己的心意而行。換句話說,她似已達成了陰陽相融,渾然一體的境界。


    像這麽一個對手,他實在不知應該怎樣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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