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疑問如同水泡,舊的破裂了,新的又浮上水麵。


    蘇夜和桓玄交談,和乾歸交談,視附近危機如無物,輕鬆自在地揭開乾歸的真正身份,其實是不應該發生的狀況。通常而言,對立雙方勢成水火時,大家均不會在敵人身上浪費口舌,隻會殺完就走。她肯開口說話,自然正中他們下懷。


    但問題在於,她說的越多,留下的疑問就越多,讓他們愈發驚訝困惑。


    乾歸瞪視她的樣子,猶如瞪視爬出墳墓的鬼魂。這鬼魂不但掌握了他的隱秘,武功還比他高。他隻能用目光表達情緒,不可能真正傷害她。


    同一時間,他也看見桓玄惱怒中透著陰鬱的雙眼。眼下三人處境堪憂,卻抹滅不掉他“內奸”的身份。不問可知,桓玄已信了蘇夜的指控,發覺他的投奔另有隱情。


    這是乾歸最不願見到的境況。即使蘇夜手下留情,不肯取桓玄的性命,事態發展仍十分不利。他根本想不出合理解釋,應對這位多智又多疑的主公。


    誠然魔門看好桓玄,認為他是天子寶座的有力競爭者之一。但支持桓玄,不代表魔門中人會亮相登台,將門中秘密盡情曝露給他,去當他忠心耿耿的臣子。


    他臉色已很難看,想起桓玄還在蘇夜手中時,更是眉頭深皺,鬆都鬆不開。他未來的一切麻煩,均建立在桓玄還活著的基礎上。桓玄一旦身亡,魔門在南方的大計便化為泡影。他們隻能另擇其他人選,或全心全意扶助竺法慶。


    他與侯亮生麵和心不合,亦準備取代其首席心腹的位置。諷刺的是,蘇夜一現身,他們便失去了選擇權,隻能往同一目標努力,試圖留住桓玄的性命。


    三人均想拖延時間,蘇夜卻不想。她當然不會忘記,自己受傷在先,正位於強敵環伺的江陵大司馬府,不宜說個沒完沒了。於是,她暫時放過乾歸,抿嘴笑道:“不過,你也用不著在乎,反正你要死了。對了,不怕告訴你,我殺你是為了江文清。”


    桓玄失聲道:“江文清?”


    他記得江文清,隻因她是江海流的女兒,大江幫的下一任幫主。他給聶天還提供方便,使他得以堵截江海流的船隊,徹底除去這個大敵。但江文清活著,始終是個潛在威脅。他也曾著手布置追殺她,想把她和劉裕一起斬草除根。


    迄今為止,他的人從未成功。江文清竟認識這個奇怪的女孩,並搶先下手嗎?


    蘇夜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你敢謀害兄長,卻沒有膽量偽裝成無辜者。”


    此言一出,桓玄、乾歸、侯亮生同時神色遽變,變化卻各不相同。


    與其說蘇夜向桓玄說話,不如說是解釋給對麵的兩個人聽,“你做賊心虛,放棄了江海流和屠奉三,轉而去勾結聶天還,到底露出了馬腳。若非你這麽做,他們不會懷疑桓衝之死另有隱情。事到如今,你不如自認倒黴,安心地去吧。”


    桓玄道:“我……”


    他再三努力,下一個字依然卡在喉嚨裏,怎麽都吐不出去。這一刻,他驚訝過甚,心中滿是震撼之情,無力辯駁也無力還擊,流露出極其明顯的心虛感覺。


    侯亮生再笨,也聽得出蘇夜以江海流、江文清為引子,把桓玄說成害死桓衝的主謀。桓玄不怒隻驚,竟未出言反駁,更是難以解釋的疑點。這個指控看起來匪夷所思,仔細一想,便可發覺與現實相合之處。唯有接受了它,他才能理解桓玄近期的種種做法。


    即使如此,他依然重重一震,厲聲道:“等等!”


    再一次的,根本沒有人理會他。乾歸兀自努力思考,想弄清楚蘇夜和魔門的關係,桓玄則已失去了理會的能力。


    蘇夜話音未落,右手立即向前一推,掌心吐勁,爆出一股尖銳如針、鋒利如刀的內勁。這股內力穩穩擊中桓玄的脖子,登時破開他護體真氣,震斷了他的頸骨。他一個字都未能說出口,隻從喉嚨裏吐出最後一口氣,腦袋無力地垂落胸前,當場氣絕斃命。


    直到此刻,侯亮生、乾歸兩人仍有身在夢中的感覺,不敢相信桓玄就這麽死了。


    桓玄對荊州軍及桓家的意義,猶如謝玄對謝家。他死後,單憑桓修、桓偉等人,無法和司馬道子分庭抗禮。荊州刺史殷仲堪亦有可能覬覦荊州軍權,爆發一場新的權位之爭。侯亮生心如亂麻,想理出頭緒亦不可得,呆呆望著桓玄屍身,半晌說不出話。


    他固然驚心,固然失望,卻遠遠比不上乾歸。按理講,乾歸應該厲喝一聲,撲上前去,搏殺這個殺死魔門未來之星的兇手。但上前殺人和上前送自己人頭,終歸有些區別。他的武功尚未到大宗師級別,看不出蘇夜已受了傷,隻覺她異常神秘,高深莫測,絕不是他願意樹立的敵人。


    因此,桓玄已死,兩人卻一動不動,仿佛忽然變成了木頭人,一個在絞盡腦汁思索,另一個在想今後的行動。蘇夜看看他們,再看看桓玄,緩步從他身後繞出,盯著乾歸道:“不要緊張,我不會多傷人命。你迴去,告訴你們聖君,我找向雨田,讓他幫忙通知他。”


    乾歸正屏息凝神,打算應對她的殺招,忽聽她提起一個不在現場的名字,難免感到意外,複讀機般重複道:“向雨田?”


    蘇夜道:“不錯。”


    乾歸又一愣,下意識問道:“你找他做什麽?”


    這一瞬間,蘇夜在“尋仇”和“尋爹”兩個理由之間猶豫了一下,終究沒好意思用第二個。她衝他微微一笑,淡然道:“我和他結過仇怨,必須要找到他。我知道他是魔門中人,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你們若識相,就把他弄來邊荒集,否則……你們以後還會再見到我。”


    她終於說出她的目的,令乾歸胸口壓著的大石不翼而飛。不論目的為何,隻要把話說清楚,便有商量餘地。更何況,她針對的是獨來獨往的向雨田,與魔門大計無涉,更與他乾歸無關。他心念電轉,正要多說幾句,忽見眼前人影一閃。


    在他遲疑之時,蘇夜已功成身退,帶著龍紋玉佩掠出內堂。她不熟悉大司馬府,卻無需熟悉,轉眼便穿出窗戶,撲向窗外,然後筆直騰空而起,躍上房頂,未等堂外護衛有所反應,人已去的遠了,留下堂中茫然不知所措的兩個人。


    桓玄身亡的消息像一堆爆開的火藥,瞞也瞞不住,而且沒有隱瞞的必要。蘇夜留下了爛攤子,相關人等就必須把它收拾幹淨。好在她是當眾現身,當麵出手,讓人知道下手之人究竟是誰,不需要疑神疑鬼。


    消息剛剛離開內堂,府內立刻大亂。府中人不管地位高低,均陷入雞飛狗跳的慌亂之中,自覺前途無光。半個時辰後,書信如雪片般發出,寄往荊州、揚州等地,將這條死訊送給南方皇朝的重要人物。


    侯亮生地位相當重要,亦是目擊者之一,一心應付桓府家將、荊州諸將的質問,忙得不可開交,又要考慮要不要泄露桓玄的秘密,幾乎沒有餘力思考將來。乾歸卻事不關己,趁著眾人忙亂的時候,悄悄退出了大司馬府。


    他當然不能留下,因為侯亮生總會想起他受人指使,到桓玄身邊進行監視的事實。他也不能殺人滅口,因為他找不到動手的時機。他如今之計,唯有趕緊離去,讓地位高於他的人作出下一步決定。但他發自內心地認為,他在大司馬府盤桓的日子已經結束。不論下一位大司馬是誰,都不太可能取代桓玄。


    他這麽想,並不算錯。“江左雙玄”本就是南晉朝廷的佼佼者,他人沒資格與之相提並論。令他吃驚的是,他剛出大司馬府,轉進附近一條民居小巷,便看見了慕清流。


    慕清流背負雙手,抬頭遙望不遠處的亭台樓閣,靜聽府內傳出的嘈雜聲響。乾歸轉入巷口時,他甚至沒有低頭望向他,顯然是知道他會來,正在這裏等他。他的安靜鎮定,與府內的慌張忙亂截然不同,具有讓人安心的力量。


    乾歸見到他後,先是一驚,隨後便鬆了口氣,緊繃的心緒亦放鬆下來。


    他和大部分魔門成員一樣,均尊敬慕清流,也多少有點怕他。他們深知慕清流才智之高,不輸給當世任何一人。竺法慶也好,桓玄也好,均為他點頭承認的人選。現在桓玄被人刺殺,似乎也隻有慕清流能夠解決這個難題。


    但是,他抬眼望去,突然發現慕清流臉上有一股憂色。這是一種不尋常的表情,使他剛剛放鬆的肩膀再度繃緊。他沒說話,隻聽慕清流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從容自若地道:“竺法慶死了。”


    從竺法慶身亡到蘇夜離開大司馬府,僅過去一天時間。今日午時,桓玄即將收到信報,即將得知竺法慶的首級被掛在邊荒集外,彌勒教徒不戰而潰,開始燒殺擄掠,甚至攻擊王國寶的水軍。他沒能等到這一刻,所以乾歸對此亦一無所知。


    他震驚之餘,不及多想,下意識答道:“桓玄也死了。”


    慕清流並無驚訝之色,隻歎了口氣,淡淡道:“我知道,否則大司馬府怎會大亂?桓家已不成氣候,我們走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故國神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城裏老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城裏老鼠並收藏故國神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