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江淩虛和孫恩之間,還能講究一下“道統”,那麽竺法慶就是實打實的附佛外道。


    他本是北方佛門裏的一個小沙門,也是不世出的武學奇才,修煉了“十住大乘功”後,一躍成為當世武功最高的幾個人之一。之後,他借用佛教經典中的故事,自稱彌勒佛轉世,創立彌勒教,開始殺害敢於反抗他的僧侶,同時侵吞佛寺財產。


    他的綽號為“大活彌勒”,口號為“新佛出世,除去舊魔”,宣稱要為佛門帶來新氣象,破除所有清規戒律。但其實,像過去和未來的眾多野心家一樣,他隻是想把自己塑造為至高無上的教主,讓人覺得他是神而不是人,利用名氣,不停吸收信眾,慢慢走完他從教主到皇帝的青雲路。


    他是“佛爺”,他的妻子尼惠暉是“佛娘”。夫婦兩人武功均極為強悍,經常聯手對敵,多次殺退北方佛門中的高人,因而名聲大噪,風頭無兩。


    苻堅掌權之時,竺法慶不敢正麵得罪他,遂收起在政治方麵的野心,一心吞並其他佛教宗門。此時苻堅自顧不暇,北方隱約以慕容垂為尊。竺法慶遂將注意力放到南晉朝廷,有意透過南方士族的著名人物,繼續施展他身為宗教領袖的影響力。


    淝水之戰前,苻堅的國師,鮮卑高手乞伏國仁追殺燕飛,恰巧碰上爭奪天地佩的安世清。兩人動起手來,在密林中激戰,卻被竺法慶乘隙而入,輕而易舉拿走玉佩。


    他早就覬覦這件寶貝,終於得償所願,拿到之後,立即避入洛陽附近的彌勒山,閉關修煉武功。如今彌勒教一切事務,均由尼惠暉、竺不歸等人打理。


    此事乃意外之喜,而且拖慢了他南下的腳步。可是,從長遠角度來看,確實利大於弊。據說等他出關之後,什麽慕容垂、任遙、孫恩、謝玄都不在話下。他將成為天下武功最高的人,真真正正的在世佛陀。


    到了那時候,不管是北方的大燕國,還是南方的司馬皇朝,都會被他如探囊取物,輕巧地抓到手裏。


    江淩虛多年與他為敵,深知他的厲害,擔心他出關的第一件事,就是鏟除太乙教,所以考慮去南方尋找盟友。不過,近日以來,大事一樁接著一樁發生,使他目不暇接,心下猶豫不定,打算先等等再說。


    誰知,他仍然在考慮,蘇夜便找到太乙觀,向他索要天地佩,令他驚怒交加。驚怒過後,他的思緒忽然不受控製,打心裏產生濃濃的幸災樂禍之情。


    他幸災樂禍,有了看好戲的心情,當然是因為玉佩在竺法慶手上。


    方才他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低了半天後,難免居心不良,想把眼前的矮小屋簷引薦給竺法慶。蘇夜想要玉佩,就得擊敗竺、尼兩人。他江淩虛,絕不會是唯一一個倒黴的人。


    他甚至無需為此撒謊,隻需實話實說,便可挑動蘇夜的心思。


    一席話尚未說完,蘇夜已然相信了他。他情急之中,肯定編不出如此完整詳盡的故事。何況,故事真假與否,找到竺法慶一問便知。江淩虛犯不著費心費力,編造一個一戳就破的謊言,還要冒上激怒她的風險。


    江淩虛剛講到竺法慶閉關,尼惠暉主事,隻見太乙觀主殿方向,驀地飄出了三名身穿黃袍,神態悠閑的道人。


    三人是太乙教的三大護法。教主在哪裏,他們便在哪裏。若非蘇夜動作太快,讓戰鬥在極短的時間裏結束。他們早已現身圍攻,不容她對江淩虛出手。


    在普通人眼裏,他們是三個索命的煞星。但是,江淩虛一看他們,便像看見了惡狗麵前的三隻包子,下意識一望蘇夜,搖頭揚聲道:“沒事,你們退下吧。”


    三護法無不愕然,一向紋絲不動的臉上,也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他們先向蘇夜望了一眼,又再一次望向江淩虛,卻見他像驅趕牛羊似的,連續擺手,讓他們趕緊退開。


    因此,他們亦無可奈何,懷著滿腹疑竇,迅速退迴來時的地方,直到看不見孤絕崖為止。


    江淩虛目送他們離開,長歎一聲,重新低下頭,盯著蘇夜漆黑明亮的眼睛,冷然道:“現在,你應該相信了我的誠意。”


    蘇夜微笑道:“我隻相信你真的沒搶到玉佩。”


    江淩虛袍袖霍然一拂,冷然道:“這已經足夠了。我隻想告訴你,你若要天地雙佩,便去找竺法慶。此外,我還可以免費奉送一個消息。你想去的話,便盡快動身,因為不會有更好的時機。”


    蘇夜訝然一笑,問道:“以你的處境,居然還有向我收錢後才肯透露的消息?”


    江淩虛用詞時不假思索,聽她故意挑剔自己,未免為之氣結。幸好,蘇夜隻是開個玩笑,立即又說:“為什麽?”


    江淩虛冷冷道:“前幾天,我接到信報,說王國寶……你知道王國寶是誰嗎?”


    蘇夜聽到“國寶”之名,腦子裏立刻浮現出熊貓的形象。但這個國寶當然不會是她熟悉的那種,於是她搖頭,淡然道:“這個名字很陌生。”


    江淩虛道:“王國寶是謝安的女婿,也是竺法慶親自收入座下的二弟子。不要告訴我,你也沒聽過謝安的名字。”


    蘇夜微覺吃驚,無視他口氣中的譏刺之意,笑問道:“咦,那他的大弟子是誰?”


    江淩虛道:“是來自匈奴的青年高手,鐵弗部的少主,赫連勃勃。”


    他本以為,蘇夜既不認識王國寶,肯定也不認識赫連勃勃。然而,就在說完的一瞬間,他發現對麵的大眼睛睜的更大,似是十分驚訝。


    她的出現是那麽神秘,讓他在氣憤、挫敗之餘,亦想多多挖掘一下這些謎團。此時他想問,又不太想問,正在掙紮不定,便聽她道:“我最喜歡和有話好好說的人打交道,所以,我也迴送給你一個消息――赫連勃勃已經死了。”


    江淩虛大吃一驚,沉聲問道:“此事當真?”


    “……我親手扭掉了他的腦袋,假如他還活著,”蘇夜麵無表情地說,“那確實很可怕啊。”


    忽然之間,江淩虛心頭升起新的希望。他並未想到,蘇夜在獲悉天地佩下落之前,就已開罪了竺法慶。


    彌勒教手段殘忍,睚眥必報,絕不肯放過任何一名敵人,尤其竺法慶收徒,並非為了將教派和武功發揚光大,而是利用各位徒弟的身份,達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通過王國寶,聯絡司馬曜、司馬道子等人,向他們示好,通過赫連勃勃,暗通北方諸胡,參與北方亂局的競爭。赫連勃勃一死,他的心血頓時化為泡影,又要尋覓新的代言人,焉能不怒?


    換句話說,眼前這個小姑娘和那個胖和尚的一戰,恐怕無法避免。江淩虛自知不應麵露喜色,卻不能不喜。


    他眼中精芒微露時,蘇夜突然別出心裁,不問王國寶與竺法慶的談話,反而問道:“你急著要我去找竺法慶,隻因天地佩在他手上,對他的武功很有好處。”


    江淩虛隻沉默了不到一秒鍾,就坦認道:“不錯。”


    蘇夜笑道:“它是道家異寶,珍貴無比,可是……它的珍貴之處究竟在哪裏?”


    她猜測江淩虛是知情人之一,而事實也的確如此。當世知曉天地心三佩來曆的人並不多,江淩虛肯定名列其中。


    他略一猶豫,心知自己若說假話,八成會被她看出來。最重要的是,他本人雖然知情,知道的具體情況卻很有限,哪怕把所知之事盡數交代,也更像神話而非現實。假如他想平安度過今夜,那實在沒有必要隱瞞。


    夜風依然吹拂不休。到了這個時候,風刮得愈來愈急,把濃霧從深淵底下卷了上來,即將形成清晨時分,霧鎖深山的奇景。


    江淩虛移開目光,凝望遠處的燈火,沉聲道:“這方寶玉共有三個部分,分別是天、地、心。我聽說把三佩合為一體,便可以開啟一條通路,或是得到一個答案,最終通往道家傳說中的洞天福地。”


    蘇夜輕輕道:“……洞天福地?”


    江淩虛冷然道:“它是傳說之中,黃帝佩戴在身邊的飾物,最後引領他升天而去,倘若凡人進入洞天福地,便可羽化成仙。但百多年來,無論擁有者如何研究揣摩,都無法把它們合在一起。迄今為止,這仍隻是一個說法,從未得到實證。”


    他每次說“洞天福地”,蘇夜的唿吸便稍微一頓。這停頓極其短暫,竟使他未能發覺。


    然後,他忽地苦笑一聲,搖頭歎道:“人世間的榮華富貴固然誘人,可是與成仙得道一比,又算不得什麽了。這就是為什麽數月之前,謝玄與苻堅在淝水一帶對壘,我們卻紛紛棄之不顧,親自趕往邊荒爭奪玉佩。”


    蘇夜點了點頭,笑道:“哪怕玉佩之謎隻是謊言,也最好是被自己發現,而不是別人。”


    江淩虛淡淡道:“你明白就好。”


    他永遠想象不出,當他吐露天地佩的奧秘時,蘇夜心裏轉過了多少個念頭。她外表安之若素,眼睛卻閃閃發亮,有種終於等到獵物,準備進行撲擊的感覺。


    在他看來,她沉思了許久,居然沒把這說法駁斥為不值一提,又倏地跳轉話題,微笑道:“不論真假,想必它真有些好處,才會使竺法慶放棄外麵的大事,不惜代價地閉關修煉。好吧,教主這麽希望我去找竺法慶的麻煩,我去也無妨。但你為啥說,不會有更好的時機?”


    江淩虛冷笑道:“彌勒教的重要人物裏,竺不歸去了建康,鬼迷心竅去招惹謝安的家將,死在謝玄劍下。尼惠暉去了邊荒集,會見已經在那裏的赫連勃勃。另外,竺法慶還有個寶貝女徒,就是著名的‘千嬌美女’楚無瑕。前幾天,王國寶見過竺法慶後,楚無瑕動身南下,直奔建康……”


    蘇夜詫異道:“尼惠暉去了邊荒集?難道她也在打邊荒的主意?”


    此話一出,登時曝露她的極端無知。江淩虛畢竟是一教之主,見微知著,聞言立即一愣,眼神已變的不可思議。


    一陣極其漫長的沉默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皺眉道:“原來你一直獨來獨往,尚未聽說邊荒發生的大事。”


    蘇夜奇道:“什麽?”


    江淩虛道:“大約十天前,孫恩和慕容垂的聯軍攻占了邊荒。邊荒集宣告失守,荒人四散奔逃,隻有一部分逃進荒野,另一部分成了聯軍的俘虜。”(.mianhuatang.info就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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