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涼亭裏殺氣大盛。


    蘇夜目光陡轉淩厲,像兩把鋒利的刀,迅捷無倫地戳向他們兩人。事實上,溫柔甚至沒開口,隻因王小石語出驚人,才被她當場遷怒。


    王小石和溫柔的差別,有如雄鷹和飛燕那麽大。但是,真要這麽比較的話,蘇夜簡直是隻史前翼龍。在她麵前,他倆均沒有太多反抗能力。溫柔一招就倒,而王小石可能撐到百招左右,如此而已。


    他們眼下的感受,可以在自然界中找到無數範例,譬如麻雀看見金雕,海豹遭遇虎鯨,兔子與鹿發現追在身後的大灰熊。這種壓力無法形容,亦難以抵抗,是數百萬年以來,每一種生靈在捕獵奔逃中,自發形成的危機預感。


    獵物要麽靜止裝死,要麽迅速逃跑,要麽絕望反抗,再不會有第四條路。


    然而,王小石偏偏創造了第四條路。


    如果他能眼滾淚花,也就滾了,但他不能。他隻是勇敢而平靜地坐在那裏,直視蘇夜的眼睛。他擁有常人難及的平常心,看到武功低微之人時,不會認為他們地位比自己低下。同理,他麵對絕世高手,也不會納頭就拜,自認低人一等。


    他一向認為,大家都是凡人,永遠都可以用平等的身份,進行一場平心靜氣的對話,所以他努力笑了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看上去坦率爽朗,讓人很難不喜歡他。


    蘇夜對此熟視無睹,同時心念電轉,冷笑斥道:“無稽之談!”


    王小石歎了口氣,笑道:“我從來不說胡話的。”


    他笑,既是向她示好,也是給自己打氣。五湖龍王淵渟嶽峙,氣魄懾人。在這等氣勢下,普通人將立即忘記她的美麗,隻想盡快逃開那兩道鋒銳眼神。但王小石身臨其境,反倒變成了一塊樸實的鵝卵石。她逼視著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出手。他卻巍然不動,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


    他鎮定的異乎尋常,迴想打好的腹稿,在心裏掰著手指,準備一一列舉理由。迴想清楚的一刻,他忽然底氣十足,找迴了剛才潰敗逃跑的信心。


    他從容說:“蘇大哥身體好多了。他很少咳嗽,也不再徹夜難眠,之前二十多種病症,都或多或少好轉。他的武功原本急劇衰減,傷情緩解後,不僅迅速恢複,還隱有更上一層樓的趨勢。”


    蘇夜冷然道:“那是他運氣好。”


    “真是運氣好嗎?”王小石天真地問。


    “他運氣好,表示你運氣不好,可我不相信你會失手,”他一邊迴憶,一邊侃侃而談,這時候,他神色嚴肅冷淡的就像蘇夢枕,“任何人都可能失手,隻有你不該,因為你了解他的病情,一手掌握他的身體狀況,怎會在動手時失誤?”


    出手與不出手的距離,僅有一線之隔,就像生與死。


    王小石沒去遇仙樓,卻有了雷損和蘇夢枕的感覺。他全身上下,已被蘇夜的元神鎖緊,猶如粘蠅板上的蒼蠅。與此同時,他赫然發現,她心情似乎極為矛盾,既想把他一刀劈成兩半,讓他趕快住口,又想任他說下去,聽他列完這些原因。


    他絕不會浪費這個機會,所以氣都不喘一口,嘴皮子上下翻飛,流利地說:“而且,疑點可不止這一處。蘇大哥叫你當中神煞、副樓主,乃是兩全其美的好事。但你以前,一直推三阻四,拖著不肯接受任命。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這是因為你有苦衷。你擔心,在你身份曝露後,樓中兄弟將心懷不滿,質疑你的居心。”


    蘇夜目光如刀如電,他的眼睛卻澄淨而無畏。哪怕她真殺了他,他也不會露出懼色,隻擔心她傷害溫柔。


    迄今為止,她仍未作出第二句迴答。他微覺意外,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想了想,方替她解釋道:“我敢說,那時你絕不想傷害大哥。也許你隻想先看清大哥的為人,摸清楚他變了沒有。要不然,你就是想親自到樓子裏看看,弄清樓子的實力。後來你改變主意,是你另有打算,並非蓄意為之。”


    出人意料的是,蘇夜微微冷笑,仍然緘口不言。方才她氣勢攀至巔峰,再也沒有迴落,實力著實驚人。王小石望著她,隻覺望見了一座陡峭高峰。他的一言一語,全部撞在了山壁上,連個響聲都聽不到。


    他忽然想,這莫非是她的策略?他長篇大論,她不發一言,等他說的口幹舌燥,自覺無趣,便會灰溜溜地走人。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而他王小石,顯然就是那個兵。


    他輕輕鬆開手指,放過了溫柔的衣袖,把雙手放到石桌上。之後,他輕輕按住桌麵,往心田中注入最後一絲信心。


    老實說,他並未想過要這麽做。但蘇夜無動於衷,眼中流露輕蔑之色,激起他難得一見的好勝。何況他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金風細雨樓和蘇夢枕,才來進行這場在刀鋒上行走的對話。


    他故作輕鬆,聳了聳肩,雙手一攤,玩笑般地說:“如果你不否認,我就迴去告訴大哥……”


    涼亭之中,轟然爆出一聲悶響。


    殺意盛到極致,竟似具有實體,使人覺得如針刺麵,皮膚隱隱作痛。王小石尚未說完,蘇夜右袖驀地卷出,擊在石桌邊緣。從被擊中的地方開始,桌麵立時現出一條裂紋,直奔溫柔而去。


    王小石大吃一驚,不及多想,左掌亦平推向石桌,攔在溫柔身前,要替她擋下這一擊。


    然而,裂紋擴到中途,悄然停止,像是一條畫到一半的墨線。王小石掌拍石桌,到底遲了一步。裂紋停下時,他掌心才觸碰桌沿,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然後尷尬地消散在空氣裏。


    這僅是她的威嚇,而非真想用它傷人。王小石是情急關心也好,判斷失誤也好,都體現出他差著一籌的眼力。


    他愕然盯視裂縫,蘇夜漠然盯視他。她麵無表情,眼神冷漠到了極致,掩盡心裏的真實想法,厲聲道:“我聽夠了你的胡言亂語,趕緊滾吧!你敢說一個字,我便殺了你們兩個!”


    溫柔已經驚呆了,再度迴到遇仙樓時的狀態,木然呆坐著,一個字也說不出。沒有人敢無視五湖龍王的警告,她當然也不敢。她就聽進去一個“滾”字,卻生不出氣,隻想走的越快越好,遠離這個恐怖高手。


    王小石鼻翼抽動,去摸腰間的劍。這是他的本能反應,唯有握住劍柄,他才能感到安全。但他手指剛搭到劍柄上的小巧彎刀,立即縮迴原處。


    他再次深吸口氣,破釜沉舟地道:“我得告訴你,大哥不會娶雷姑娘,他已拒絕了雷損的提議。雷損見他心意堅決,便不再多說,主動取消了婚約!”


    話甫一出口,園子裏的時光,似乎也不再流逝。


    有些時候,言語威力的確非常神奇。他說完這兩句話,登時發現,蘇夜神色變的僵硬,似已愣在那裏,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麽。


    她的眼神不再那麽嚇人,亭中彌漫的殺氣隨之稀薄,沒了那種即將斷裂的緊繃感。粘蠅板帶來的壓力無影無蹤,他這隻蒼蠅又可以展翅高飛,不必擔心被她的先天真氣拖進泥沼。


    這個發現並非錯覺。


    這簡簡單單的幾十個字,比得上驚天動地的幾十式絕招,震的蘇夜雙耳嗡嗡作響。王小石說得很快,也很清楚。他的意思竟是:雷損果真提出履行婚約,要把雷純嫁入金風細雨樓,但蘇夢枕並未接受。


    這本是一件雙贏的喜事。在未來的幾年裏,雷損元氣大傷,多半需要依仗這位乘龍快婿。而蘇夢枕期盼已久的,一樓一堂放下多年死仇,攜手合作的夢幻局麵,也會因雙方聯姻,一步步地奠定基礎。她絕不介意看到這個局麵,因為蘇夢枕擁有和她相差無幾的誌向。


    他答應,是意料之中,不答應才叫奇怪。結果,今夜王小石一氣嗬成,吐露出婚約作廢的事實,讓她愣了又愣,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想都不想,沉聲問道:“你說什麽?”


    王小石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氣,終於可以按部就班,流迴任督二脈。他既心有餘悸,又是難以言喻的放鬆,心情複雜到了極點,苦笑著歎息道:“夜姊啊,你並沒聽錯。剩下的事,讓大哥自己和你說好不好?”


    殺氣退去後,他重新聽到池塘附近的蛙聲,周邊草叢的蟲鳴,甚至魚夜風搖動樹葉的沙沙聲,也可聽的一清二楚。剛才起碼兩次,他以為大難臨頭,必須拔劍反擊,至此才徹底放鬆下來。這樣的經曆刻骨銘心,同時使他深刻地領會到,活著,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情。


    燈影搖曳,花影橫斜,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反而是光影裏最普通的一部分。此時,三個人影均一動不動,好像中了定身咒,將在亭子裏坐到海枯石爛。


    蘇夜遲遲不肯迴答,因為她忽然之間心亂如麻,升起連自己都不願多想的期望。對麵的王小石,如同一隻對她掏心挖肺的金毛獵犬,正用誠懇到極點的眼神看她,盡顯言語之外的誠意。


    她感到一陣強烈的力竭,一陣強烈的興奮,和一陣強烈的為難。但很快,這三樣感覺混合起來,變成更強烈的衝擊。


    死寂般的靜默中,那座離涼亭隻有十來步遠近的假山山底,忽地傳來機括發動的細微聲響。假山看似渾然一體,實際由四個不同部分組成,乃是別墅的地底通道入口之一。


    山體往兩邊滑開,露出足夠一人通行的空隙。空隙裏麵,走出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蘇夢枕。(.mianhuatang.info就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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