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米公公感到一陣緊張。


    世間大多數人,乍然麵對五湖龍王時,都會有點緊張。米蒼穹以為自己不一樣,不一般,事到臨頭,竟無法免俗。他本身就頗為忌憚她,何況這次是他先動手。倘若她大怒翻臉,不管不顧地鬧上一場。那麽,別人也許可以無事,他肯定要第一個倒黴。


    他兩道銀眉抖動不已,幾縷長須亦無風自動,身上蟒袍隨著勁風揚起,袍角獵獵飛舞,像是被風吹向了蘇夜。


    這股尖銳猛烈的內勁,射到一半,忽地分成三股,一股筆直如利箭,兩股畫出淺淺弧度,猶如方天畫戟的尖端。三股勁風,連續射向蘇夜三處重**。


    蘇夜恰於此時側過頭,含笑望著米蒼穹,笑容真誠極了。米蒼穹比她大著幾十歲,可她看過來,那眼神就像看著胡鬧的孩子。她身子紋絲不動,臉上不動聲色,沒事人似地硬捱了這一擊。勁風碰到她衣裳,倏地消失,既沒有四處激飛的細小氣勁,也沒發出任何聲音。


    它隻是單純地不見了。


    米蒼穹常年侍奉天子,所以見慣了絕代佳人,無論是深宮內院的,還是青樓楚館的。但是,他曆數眾多美女,想從裏麵挑出與蘇夜相似之人,居然辦不到。


    她的魅力的確在於容貌,更在於無孔不入的影響力。即使她突然毀了容,變成一個醜八怪,旁人還是會害怕她,也會繼續懾服於她的驚人氣勢。


    她朝他嫣然微笑,仿佛春風拂過大地,令禦花園中的百種奇花齊齊開放。然而,米蒼穹卻覺得,花瓣綻開時,露出的並非花蕊,而是利齒。一百支鮮花,如同一百隻詭異怪物,包圍著他,發出讓人驚懼的磨齒聲。


    他老臉倏地一紅,紅的像是要滴血。這是他內息提升至巔峰,在經脈中飛速流轉的表現。內息運轉一周天,幻象立即逝去。他重新看見蘇夜的臉,但這時候,她已經扭迴了頭,滿臉若無其事。


    米蒼穹瞟她一眼,目光勾勒出她的側臉輪廓,又迅速收迴。他緊張之餘,微覺驚訝,同時還確定了一件事。眾多情緒加到一起,使他顧不得做表麵文章。再說,到了這個地步,他何必去做什麽文章?


    他剛看迴前方,隻聽旁邊傳來短促的笑聲。蘇夜先笑了笑,才平靜問道:“公公想死嗎?”


    話甫出口,她身後跟著的小太監立即唿吸一停,抬頭看向她後腦,身體也隨之緊繃,顯見十分緊張。米蒼穹抖動胡須,慘笑幾聲,用同樣冷靜的語氣答道:“我年紀都這麽大咯,死也無妨,怕隻怕你不敢動手。”


    蘇夜笑道:“我確實不敢。”


    她一邊走,一邊瞥著兩側的宮牆。米蒼穹特意帶她繞遠路,為的正是這一擊。這條深巷裏,除了一些做粗活的粗使宮女、新進內監之外,再沒有其他人。


    她歎了口氣,並未刻意壓低聲音,絲毫不怕被人聽到,柔聲道:“不過,你再這麽試一次,我就敢了。甭管啥後果,隻要有公公你陪葬,我便覺得物有所值。”


    米蒼穹麵不改色,亦歎息道:“恕我孟浪。我好奇五湖龍王的真實功力,才出手試一試你。萬歲爺身邊大小事務,飲食起居,由我獨自把關,所以我不得不事事小心。”


    蘇夜笑道:“我懂了,這話的意思是,假如我想買通某個人,給聖上下毒,那麽送你金銀珠寶,是最省力的途徑?”


    米蒼穹的慘笑變成幹笑,笑聲由沙啞變為尖細,其中絕無愉快之意。他並未迴答,因為蘇夜顯然十分惱怒,正在找他的事。像這樣完全不害怕他、不顧忌他、對他一無所求的人,他已很多年沒見到了。


    要知道,即使是諸葛神侯、蔡京、劉獨峰這等顯赫人物,但凡想影響趙佶的決定,都難免求助於他。他們經常找上他,求問他的建議,請他代為說幾句好話。有些時候,皇帝龍顏大怒,拒見某個臣子,有他在旁邊幫忙提一提,勸幾句,十有*能勸的他迴心轉意,甚至轉怒為喜。


    因此,他的地位與方應看相差仿佛,既遺世**,又至關重要。兩人聯手創立有橋集團,用他的名字命名這個勢力。表麵上,有橋集團兩不相幫,永遠保持中立,其實絕非如此。


    常人會往最壞處想,認為未來的某一天,蘇夜也要因為某件大事,被迫屈尊向他求助。可他一見現在的她,就看出她絕不是這種人。


    她做小姑娘時,也許還樂意求人幫忙,可她已經是五湖龍王。米蒼穹有理由相信,真到窮途末路的一刻,她寧可拖他一起死,也不願折腰屈膝。


    他默然無語,蘇夜便自顧自說下去。她把兩名小內監當成透明人,想了一會兒,又從容道:“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


    米蒼穹嘿嘿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蘇夜笑道:“可是,你把話說得不盡不實。你在試探我,想探看我的傷勢,瞧我傷的有多重。要是你一撞,我便吐血倒地,那還有啥好說?你今天把我抓在手裏,從此以後,有橋集團便可號令十二連環塢。可惜我一切如常,眼睛都沒多眨一下,你摸不清虛實,隻好給我賠個罪,希望我別和你計較。”


    她聲音十分好聽,無論喜怒哀樂,都韻味十足,讓人想多聽幾句。說到這裏,她再次側頭,凝視著米公公的眼睛,微笑道:“公公你這一類的人,我見多了。我隻想問,假如我非要計較,你打算怎麽辦呢?”


    米蒼穹笑意愈濃,笑的像隻可愛的老狐狸。他眯起的眼睛裏,射出針刺般的銳利光芒。


    他不再迴避,坦然說:“若在平時,你不來惹我,我也不惹你。但你差點殺了雷損和蘇夢枕,必有重大圖謀。在這關頭,你絕不會輕易向我出手。我出了事,你隻有迅速逃出宮門,浪跡天涯這一條路可走。你舍得嗎?”


    蘇夜微微一笑,忽然問道:“你這樣做,小侯爺知道嗎?”


    米蒼穹淡然道:“他不知道。萬歲爺召見你,乃是臨時起意,小侯爺並不知情。”


    蘇夜笑道:“好。”


    她說完這個好字,閉上了嘴,再沒說一句話。米蒼穹本以為她會再糾纏一會兒,見她幹脆利落地住口,反倒意外。所幸他想探聽的事情,已經被他在心裏暗中掌握。蘇夜承認她不會翻臉,亦令他鬆了口氣。


    他吐出一口重濁氣息,長須自然垂下,雙肩亦落迴正常位置,拈須道:“請往東邊走。”


    蘇夜見到趙佶時,趙佶正站在書案前麵,手握紫毫,不疾不徐地寫一張字帖。他聽到宮女通報來人姓名,連忙抬起頭,望向她,兩隻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像是在山間轉過一條幽暗小路,發覺前方豁然開朗一樣。


    他本來想板起臉,作出不怒自威的樣子,讓她領教天子之怒,卻怎麽都板不起來。一個人武功練的不夠高,就抵抗不了高手精神氣勢帶來的壓力,然後未戰先潰。而他根本不懂武功,與其說未戰先潰,不如說泥足深陷。


    他眼神發亮,泛起柔和的光芒,盡顯內心的欣賞與驚豔。然後,他陡然想起召見她的目的,輕輕咳了幾聲,笑道:“你來了。”


    蘇夜笑道:“是。”


    趙佶注視她一清如水的雙眸,忽覺軟弱無力。他趕緊低下頭,皺起眉,看著自己剛寫出的墨書,淡淡道:“聽說你是五湖龍王?”


    蘇夜淡然道:“那是別人給起的綽號。在官家麵前,民女不敢稱龍,也不敢稱王。”


    趙佶一下子舒開眉頭,似乎要滿意地微笑,卻硬生生忍住。他所有的自製力都用在這裏,仍在唇角露出一點笑意。事實上,兩人剛打了個照麵,他已兵敗如山倒,隻是硬撐門麵而已。


    在想清楚之前,他的本能已驅動了他,使他帶著笑意道:“這有啥要緊的。反正朕知道,你們江湖人物的綽號隻是叫著玩,並非當真。否則,方應看人稱‘翻手為雲覆手雨’,還真能唿風喚雨不成?”


    蘇夜愣一愣,正色道:“官家果然明察善斷。”


    這時,她和她對麵的皇帝差不多,都在努力忍笑。米公公木然站在旁邊,一張臉毫無表情,卻在心底暗暗歎息。他心知肚明,不管蔡京如何巧舌如簧,擺出各種人證物證,隻要皇帝一見她,那些證據立即付諸流水,變的輕飄飄毫無分量。


    然而,他其實沒資格笑話趙佶。連他本人,也得迅速運功抵禦,才能抹消她在他腦海中留下的幻象。


    趙佶終於結束了他的“奮力對抗”。他重新抬頭,扯過另外一幅紙,對蘇夜道:“來,你寫一張字給我看。”


    蘇夜愕然道:“寫字?”


    趙佶流露一種運籌帷幄的自信態度,笑道:“不錯,你從樂府裏隨便挑一首,寫給朕看,朕想瞧瞧你的書法。”


    米蒼穹一時情不自禁,把兩隻老眼閉了起來,不忍觀看眼前的場景。蘇夜不明白這個要求意義何在,他卻明白。


    趙佶一向相信字如其人,也曾因為蔡京書法冠絕當世,對他另眼相看。於是,這天才的皇帝想出了天才的判斷方法,打算在蘇夜寫字期間,問出多日以來的疑問。倘若她字跡散亂,便證明她心中有鬼,說的是假話。另一方麵,假如她筆筆氣定神閑,沉穩古雅,那肯定是胸襟坦蕩,直言相告了。(.mianhuatang.info就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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