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英緘口不語,似乎不願對溫晚進行褒貶。沈落雁沉默片刻,笑道:“其實,落雁能想出這個理由,但發現他當真這樣做的時候,還是驚奇極了。”


    蘇夜持續仰望亭頂花紋,仿佛突然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她用一種事不關己的口吻,淡然道:“溫嵩陽情深如許,確實可敬可佩。然而,我不想攪入他對小白的柔情蜜意之中。他喜歡誰都行。但他愛屋及烏,將私情攪入江湖事務,為了小白的女兒、自己的老朋友,竟選擇和我作對,便不能怪我作出反擊。”


    沈落雁想了想,無奈道:“他隻是看準你和蘇公子的為人,有恃無恐而已。無論他怎麽做,你們均不會遷怒溫姑娘,隻會繼續關心愛護她。倘若……倘若你們做事像雷損、像蔡京,心狠手辣又不擇手段,他焉敢如此偏幫一方?”


    蘇夜終於低頭,笑道:“也不可忘記我們師父和他的交情。即使他昏了頭,得罪我到無可挽迴的地步,我一怒之下,衝到洛陽殺他,也得先想想師父的心情。我年幼時淪落街頭,是師父把我撿迴小寒山,撫養我長大。我不願讓她失望傷心,一點兒都不願。”


    沈落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微笑道:“這便是你說的,人家幫助你對手時,有一萬個苦衷,一萬個理由,一萬個不得已。任憑你占著多少道理,都要徒喚奈何。唉,不管是我那兒,還是你這兒,好人吃的虧終究要多一些。”


    程英秀眉緊蹙,忽然歎道:“比起溫太守,我更想不通蘇、雷兩家的婚約。”


    沈落雁失笑,學著蘇夜的口吻道:“這有什麽想不通?可見姐姐為人太過良善,無法用梟雄的眼光看待問題。”


    程英笑道:“好麽,你是隋末亂世時的巾幗梟雄。我們呢,我們都是出身普通人家的普通女子,哪裏比得上你。”


    沈落雁笑道:“蘇公子驚才絕豔,文武雙全,年少時自然也不同凡響。雷損眼光極其毒辣,見到這等好苗子,肯定見獵心喜,打算收為己用。想招攬一個少年,把美麗的女兒許給他為妻,乃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就像密公把……”


    蘇夜接口笑道:“就像李密促成落雁和徐世績的聯姻一樣。”


    沈落雁千嬌百媚地橫了她一眼,接著解釋道:“我想,雷損當年亦未想過,蘇公子竟能把金風細雨樓發揚光大,規模威風直追六分半堂,甚至猶有過之。按道理講,他們成為不死不休的死敵之後,婚約也就自動作廢了。可惜啊,蘇公子偏偏愛上了雷姑娘,把這事擱在一邊不理會,就是不肯退婚,反而千方百計逼迫雷損投降,妄求一個和平共處的局麵。”


    蘇夜再一次插嘴,笑道:“至於雷損那邊,唉,告訴你們也無所謂。我問那個世界的蘇公子,雷損為啥也不退婚。他的原話是,‘他怎會放過任何令我痛苦的機會’。”


    沈落雁嗔道:“你到底肯不肯讓落雁把話說完?”


    程英亦展露笑顏,幫腔道:“可不是,你封落雁當軍師,卻不停搶她的話。你這樣做,她要怎麽在我們心裏樹立威信?”


    蘇夜聳肩道:“算我錯了,你說吧。”


    沈落雁要笑,又硬生生忍住,正色道:“迄今,婚約仍會給六分半堂帶來極大利益。隻要雷姑娘嫁給蘇公子,等蘇公子病重過世的一天,金風細雨樓自然是樓主夫人的啦。”


    程英道:“但……”


    沈落雁笑道:“我知道姐姐要說什麽。蘇公子可能在逝世之前,預先培養遵循他遺誌的繼承人,例如我們的龍王。但是,以雷姑娘的智計與手段,不難培養出忠心於她的一支力量,何況她擁有令人心動的美貌,使這事更加容易。”


    “蘇公子死後,繼承人與夫人惡鬥一場,令風雨樓四分五裂,聲望大跌。雷姑娘身後乃是雷總堂主,”她香肩一聳,口氣亦是雲淡風輕,“父女同心,輕而易舉地吞並風雨樓。雷總堂主不費一兵一卒,坐等時光飛逝,便可除去這個心頭大患了。你若是他,你肯解除婚約嗎?”


    她稍微停頓一下,露出些許感慨神色,然後才說:“像他這樣的人,我們那裏也多的是。也許他對小白確有一片真情,但一見利益,便把真情忘了。他連真心愛上的女子都樂於利用,怎會放過那女子的女兒?”


    程英沉默良久,歎息道:“我出生之時,正值……呃,南宋的理宗皇帝在位。宋室南遷已久,汴梁早非宋國的都城。那時,蔡太師、童將軍這些人,也都身敗名裂,被人痛斥為誤國奸臣。如今我終於明白,為何會落到盡失江北疆土的地步。”


    蘇夜微笑道:“你明白的可不算早。”


    程英苦笑,仍不和她一般見識,歎道:“我整天耳濡目染,盡是朝廷、江湖中的勾心鬥角,逐利貪名。大家隻顧眼前,見利便奪,一心隻為擴張自家勢力,將是非善惡一概拋棄。蘇公子身負國仇家恨,有意收複燕雲十六州,卻連六分半堂那一關都過不了。那麽,北宋變為南宋,二帝被金人擄到北方,也沒什麽值得奇怪的了。”


    蘇夜淡然道:“的確如此,所以我們既不必為朝廷生氣,也不必替它費心。皇帝大可在宮裏養他的錦雞仙鶴,每天畫一百張畫作,等候末日到來。每個朝代都有它自己的命運,我們隻能做好手頭之事。”


    程英嗯了一聲,柔聲道:“是啊。”


    方應看答應幫忙,卻不可能一迴去就發布消息,必然先找米蒼穹商量。大約十天過後,下個月初一當天,他盡遣侯府人馬,四處派發請帖,說他即將舉行一場宴會。宴席當中,五湖龍王將當眾除去易容,展露真實身份,徹底破除籠罩在她身上的迷霧,並友好地迴答一切疑問。


    蘇夜陪在蘇夢枕身邊,聽完使者的遣詞用句,簡直哭笑不得。她沒來由認為,如果方應看生在現代社會,估計會在她脫掉偽裝後,替她安排個簽名會之類,與來客一一握手並合影,同時收取高價門票。


    方應看還說,為保證京師群雄安心赴會,四大名捕之首無情,以及大內侍衛統領一爺均會在場,刑總朱月明也有可能來看看。換句話說,那天若有人不知好歹,當眾發難,就相當於同時得罪這些大人物,從此以後,別想在京城立足。


    消息一出,整個汴梁當即和地震了似的,連續數天動蕩不安,街頭隨處可見打馬飛奔的騎士。江湖人聚會喝酒時,談來談去,話題總離不了五湖龍王和十二連環塢。


    無論他們立場如何,都對龍王的真麵目具有濃厚興趣,哪怕覺得事態古怪,也極想瞧一瞧她真實的麵孔。絕跡了的賭場盤口再度開放,允許賭徒在龍王身份上押注,賭她究竟是哪位藏頭露尾的高人。


    人人都想去,卻不是人人都有機會。有資格列席這場盛宴的,至少也得是花枯發、溫夢成那種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諸多英雄豪傑捏著帖子,又覺興奮,又覺詭異,想說服自己別為五湖龍王激動,心髒卻不聽使喚。


    英雄帖發出的第二天,雷媚秘訪十二連環塢,求見五湖龍王。


    她依舊打扮成一位少年書生,紮著頭巾,粉臉星眸,細長的雙眉直飛入鬢,自嫵媚中透出勃勃英氣。單論外表,她確實很適合十二連環塢。她與任何一位總管站在一起,畫麵都十分諧和,花容月貌交映生輝,像極了被龍王親自招聘進來的人物。


    毫無疑問,她是為了蘇夜自揭身份一事而來,順便與龍王拉近關係。


    蘇夜了解她的性格,亦知道她實際聽令於方應看。給她機會的話,她會一次接一次臨陣倒戈,毀掉雷損、蘇夢枕、白愁飛等傑出人物,然後嬌笑著逃離現場,飛迴方應看的羽翼之下。


    她早已深深懷疑過她,現在托玉佩的福,真相水落石出。雷媚施展的所有手段,在她眼裏都像一個笑話。


    她預想方應看會見機行事,盡快讓雷媚取得她的信任。雷媚確實恨著雷損,所以即使是洞察世情的蘇夢枕,也未想到她身後另有主使。雷損成了一張十分好用的牌,打出去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會格外留心他,從而忘記深究雷媚的心思。


    這次會麵當中,雷媚故技重施,才開口說了五句話,便幹脆利落地把雷損賣掉,說他必然依約赴宴,順便帶上雷動天和她,讓狄飛驚留守不動飛瀑。


    蘇夜不以為然,冷笑道:“他當然得來,他若不來,別人會怎麽看他呢?別再說雷損了,我有一個問題,希望你誠實地迴答我。”


    雷媚遲疑一下,星眸連連閃動,顯然想不到她對雷損失去了興趣,順口反問道:“竟有比雷損更吸引你的人?”


    蘇夜目不轉瞬地盯著她,沉聲道:“雷損是否已經接觸過白愁飛?”


    刹那間,雷媚唿吸一滯,像是嚇了一大跳。她舉起白玉般細致雪白的纖手,輕輕捂住朱唇,又迅速放下,驚訝道:“你怎會知道?”


    蘇夜冷笑道:“你隻需要迴答我。”


    雷媚恢複正常的速度,居然能夠超過方應看。她麵露無奈,隨即爽快地點點頭,“不錯,我們透露出收買他的意思,他不但沒有大怒翻臉,反而冷笑不止,似乎對做內奸的提議頗為心動。橫豎風雨樓已有花無錯和餘無語,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她既然決定出賣白愁飛,換取五湖龍王的好感,索性盡可能多做人情,略一思索,不用她發問便主動說道:“就在前幾天,我才聽說他主動獻計,建議雷損馬上把雷純送到京城完婚,省的蘇夢枕偏心他的美麗師妹,忘記了六分半堂的大小姐。”(.mianhuatang.info就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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