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外表狂妄如昔,心裏卻微覺後悔。悔意輕微,但是非常明確,讓他想忽略都不行。


    方才,畫舫顯然不想攻擊漁船,所以用鐵槳推開他們後,徑直駛往不同方向。他文雪岸從中讀出的信息是:五湖龍王不在,可以大開殺戒了。


    那時他居然沒想到,對方之所以退走,並非是因為懼怕他,而是出於其他原因。


    許天衣不怕千個太陽,劍法與他相差無幾,甚至可能強過他,迫使他非偷襲不可。他跟蹤許久,找到五六次偷襲機會,都無法保證成功,隻得臨時收手。期間白愁飛多次催促,要他趕緊殺了這位追查血案的劍術高手,導致他失去耐性,轉而尋求龍八太爺的幫助。


    他成功了,得手了,在許天衣胸口炸出一個大洞。他本應見好就收,卻怕他臨死時泄露天機,更舍不得溫柔這小美人,利欲熏心,兼色心大起,緊追著不斷拉開距離的畫舫,二話沒說便跳了上來。


    事情發展到這裏的時候,仍有挽迴餘地。他可以不進船艙,選擇較為開闊的場所,一個個殺死朱雀陰兵,或者把他們當作盾牌,抵禦程英的劍。


    到底是為什麽呢?他為什麽要進艙,為什麽輕易動手,陷入被人前後夾攻的險境?


    程英出招,劍意裏未露殺氣。毫無疑問,她不願意殺人,隻有迫不得已時,才會動手取人性命。怎奈天下第七成見在先,下意識認為她差得遠,發覺落英劍訣風姿綽約,如同雨後青山、樹下芳草,成見瞬間更深,再未想到她和許天衣差不多,膽敢硬頂千個太陽。


    勢劍升至巔峰,銳不可當。落英劍亦陡轉淩厲,知難而上,將他裹在無數銀箭般的劍氣中。


    陸無雙手裏的彎刀,看似由純銀打造而成,卻比銀子堅硬鋒利的多。刀鋒彎如新月,弧度很淺也很動人,堪比主人的兩道蛾眉。


    她境遇坎坷,性格狠過表姐,極少手下留情,一出手便是殺招。此時刀出如風,淩厲的刀氣噴湧向前。彎刀似在嘯鳴,發出狂風吹過縫隙的嘶嘶聲。刀是彎的,刀招竟然也屢走曲徑,一如她捉摸不定的心境。眨眼間,這股寒風已拂到天下第七背後,激的他背上汗毛根根聳立。


    天下第七總算明白,她們為何不驚不怕,各提刀劍迎上前來,隻因她們的確有這份實力。


    他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從來隻招惹比自己弱小的對手,手底冤魂超過千人,卻沒一個有資格和他相提並論。他出道以來,像今天這樣,因輕敵而危機重重的遭遇,簡直屈指可數。


    更氣人的是,艙中-共有三名女子。兩人出手攻擊他,另外一個年輕姑娘呢,樣子長的不怎麽美,除了一雙眼睛之外乏善可陳,卻最為大模大樣,至今還蹲在地上,背對著他,悉心檢視許天衣,好像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強光倏起倏落,代表劍勢從盛轉衰。衰落之前,強烈的劍光與劍氣掃滅所有燈燭,才使艙中暗淡無光。天下第七以一對二,抵擋落英劍與風刀,心下正遲疑難決,鼻子卻突然抽動起來,像是嗅到了生薑和大蒜磨成的粉。


    燭火一滅,清香隨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熟透梨子似的香味。這種香氣能夠致幻,而且刺激鼻腔、肺髒、胸腔,令人無法控製唿吸,隻想一口氣打它十來個噴嚏。


    天下第七學藝於元十三限,內功爐火純青,不輸於天下任何一個門派。但不知怎麽迴事,他無力抵抗這香氣,每換一口氣,鼻子就癢的忍無可忍,雙眼亦開始滲出淚水,實在很不好受。


    那名蹲著的纖瘦女子,像是蹲的厭倦了,姍姍立起,轉身凝視著他,迴答道:“龍王?龍王馬上就到。”


    昏暗的船艙裏,她雙眼愈發明亮動人,仿佛包含著無數智慧與經驗。天下第七瞥見這雙眼睛,刹那間福至心靈,想起一個神秘的名字,一個神秘的人。他臉色遽變,大喝一聲,原地拔起,用頭頂撞破船艙,撞出一個大洞,頂著滿頭木塊,躍至畫舫上方。


    夜風輕拂,下遊傳來於氏兄弟的憤怒喊聲。他們正在怒吼他的名字,“文雪岸!”


    天下第七為殺許天衣,無視恰巧擋在許天衣前方的司空殘廢,用勢劍把他一並殺死。直到這時,於氏兄弟才發現司空殘廢已經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人手裏。


    司空殘廢利用他們,他們也倚靠他,取得不錯的地位。如今他死去,他們頓時成了八爺莊的兩名普通部下,從三神君變成兩殺手,失去加官進爵的希望。


    天下第七嘴角微挑,露出不屑一顧的冷笑。他現在當然沒空理會他們,就算有空,也不會在意他們怎麽想。


    他對危險的預感無人能比,發覺名震南方的“毒手藥王”也在,心底當即一個激靈,見勢不妙拔腿就走。事已至此,他連溫柔一並放棄,隻想迅速離開這隻畫舫。


    她們三人合力,足夠困住他,殺了他。其實他不願承認,但他的直覺非常不聽話,動員全身每塊肌骨,尖叫著告訴他,逃跑的時機就在眼前。他不是許天衣,他至今尚未受傷。如果他縱身躍入河水,閉氣遊上岸邊,那麽……


    於氏兄弟的叫嚷聲倏地斷絕。


    兩船雖然分開,但還沒分到望不見彼此的地步。天下第七掃視四周,發現他進艙期間,陰兵已各自拿起一把諸葛連弩,麵無表情托起弩機,搭好弩-箭,冷冷望著艙頂的他,卻遲遲不肯發射。


    他驚了一驚,轉頭望向漁船,恰好目睹河水裏升起一個人形黑影,一手一個,拖住於寡和於宿,老鷹拖小雞一樣,把他們輕鬆拖下汴河。


    那處河水劇烈晃蕩,掀起片片白沫,蕩出陣陣波紋。彈指之間,細浪迅速平息了,唯有波紋繼續往外擴散,攪亂原本平靜的河麵。這僅證明了一件事:水底掙紮的兩個人已經死去,而死人是不會動彈的。


    像是要驗證他的猜想,於氏兄弟的屍身很快浮上河麵。兩具屍體均在流血,從刀口往外流。刀口細長狹窄,流血不多,剛好夠天下第七看清楚。


    他瞳孔驟縮,雙腿本來微微彎曲,預備發力,這時重新挺直。他看到屍體時,也看到黑影像河中巨魚,迅捷無倫地遊向畫舫。速度之快,超乎他的想象。他從未想過,世上竟然有人能在水裏施展輕功。


    畫舫不再逆流行駛,轉為順水而下,似乎是要迎接那黑影。


    至此,天下第七就像剛才的許天衣,明明身處闊大的汴河,卻是四麵楚歌。下方站著手提銀刀,好奇打量他的陸無雙,上方是緊追畫舫,轉悠個不停的鐵翅蒼鷹。


    至於水裏,他馬上跳水的話,或許尚有一線生機。但他心知肚明,自己絕對遊不過那黑影,而千個太陽的強悍威力,在水底也將大打折扣。


    通常而言,被人看做怪物的是他,而非他的敵人。多年以來,他不斷遊走各地,一邊滿足心裏的殺人嗜好,一邊用殺人換取好處。他一向心狠手辣,無論男女老少一並殺盡,儼然成為鄉野怪談的主角之一。四大名捕追查他的蹤跡,同樣被他因地製宜,輕鬆逃走,使得線索中途斷絕。


    但今天,他變成了無助的凡人,而水裏的黑影才是怪物。他瞪著眼睛,一張長臉上,肌肉不住抽搐顫動,看上去愈發駭人。傻子都能猜到,水裏那個怪異東西,除了水性通神,踏水如履平地的五湖龍王,再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汴梁位於黃河附近,所以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裏,都有精擅水性的人物。不過,他們和龍王一比,差別就像剛學遊水的孩童和海中鯊魚。


    天下第七瞪著他,眼睜睜看著他逼近,雙腿情不自禁發軟,身體也不由自主發顫。等死的滋味居然這麽可怕,這麽肝膽俱裂,真是令他驚訝。他殺過許多人,卻是頭一次感受到這種絕望。


    他的大腦拚命工作,已是想盡了辦法,卻沒有一種可以付諸實施。


    殺人?殺不了。生擒總管為人質?生擒不了。跳水?那等於把自己刷洗幹淨,送進龍王大張的巨口。難怪陰兵手持弩-箭,卻隻包圍,不射箭。他們都很清楚,他現在是走投無路,被困在一個鬆鬆散散的陷阱裏。


    他口幹舌燥,趕緊伸出舌頭,伸的很長,用力舔舐毫無血色的嘴唇。


    他想,要是不理會白愁飛就好了,要是選擇陸地而非汴河就好了,要是把活著的*青龍都帶來就好了,要是任憑許天衣逃開就好了,要是沒有覬覦美色的心,就好了……


    他越是想冷靜,越是生出五花八門的無用想法。下遊人聲鼎沸,船舶漸多,如鏡的水麵倒映著船上燈籠,映出亮閃閃的燈影,顯得十分熱鬧繁華。但他可以確定,在他接觸其他船隻前,五湖龍王足能殺他十次八次。


    這時,程英倒提長劍,緩步走出船艙,立在陸無雙身畔。她們一個文雅秀麗,膚光勝雪,一個皮膚微黑,俏麗靈動,卻用同一種表情,靜靜盯著他看,似是在看某種奇異的動物。


    陸無雙蹙起雙眉,詫異問道:“你……你就這麽站在那裏了?”


    她說話之時,河麵嘩啦一聲輕響。一個全身漆黑,沒有半點雜色的人影衝出河水,漠然盯視天下第七。她上半身露出水麵,下-半身深藏水底,猶如傳說中半人半魚的鮫人,隨著河水流動。


    天下第七喉嚨收緊,勉強挺直脊背,忍住想要求饒的渴望,緩緩道:“你們能不能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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