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八太爺俯身,伸手翻弄一下屍體,瞪視良久,嘶聲問:“我的人在哪裏?”


    多指頭陀不是他的人,卻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他歎了口氣,一轉身,走出這間充滿死亡氣息的屋子。


    鍾午、吳夜、利明三人很快趕來。黃昏職責較重,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龍八太爺不願叫他離開轄地。


    三人發覺客人死了,不禁麵帶驚容,異口同聲,均說八爺莊裏絕無異樣,既沒出現陌生人,也沒發生怪事。


    龍八心煩意亂,無心追究,猶如籠中困獸,在海棠樓外來迴踱步,踩出一圈接一圈的腳印。腳印雜亂無章,印證了他的心情。他神色可怕極了,隨時準備發作,卻不知該拿誰當出氣筒。


    葉博識死狀十分安詳,似是解手之時,由後方挨了一刀。司空殘廢武功高一些,受到的驚嚇也大一些,滿臉咬牙切齒。


    兩人一側臥,一俯臥,身畔空空蕩蕩,找不到兇手遺留的痕跡。司空殘廢可能抽出蟒鞭,預備動手,但一招未出,人已受到致命重擊,頹然撲倒在地。


    形勢極壞,龍八心思早已不在酒席那裏。他重重踏步,眉頭幾乎打成疙瘩,倏地停住,發出簡短而嚴峻的命令,要那三人率領部下,搜索整個尋夢園,尋找可疑人物。


    他之所以下達命令,隻因這是必做之事。無論來者何人,能在一眨眼間,搶在司空殘廢蟒鞭出手前,幹淨利落殺了他,揚長而去,都不是區區四棋可以應付的對手。


    他既然不抱希望,就無法真正平複心情,直到眾人離去後許久,仍在雪地裏徘徊。


    在他看來,敵人一走了之,是最令他舒心的結果,如果沒走,見到搜索隊伍,按捺不住脾氣,再度下手殺人,也會暴-露方位。襲擊過後,他摸到了對方行蹤,底氣自然水漲船高。


    可是,這麽一點點要求,注定得不到滿足。


    搜查途中,鍾午、吳夜率領的兩組人安然無恙。“明月鈸”利明走著走著,突然手捂額頭,連聲抱怨頭暈,隨即站立不住,軟癱在雪地裏。身邊兄弟前去救護時,發現他已經斷了氣。


    這批人有的愚笨,有的聰明。前者如同無頭蒼蠅,滿地瞎轉瞎忙,抓不住事情本質。後者立刻想明白原因,臉色瞬息萬變,低聲商量幾句,抬起屍體,去找離他們最近的吳夜。


    吳夜聽完消息,同樣不知所措,趕緊折返海棠樓,直奔龍八太爺,將此事原封不動地稟告上去。龍八驚怒交加,氣的手腳沒處安放,反倒斥責他一頓,親自檢查變成死人的得力下屬。


    利明死時,容貌一如既往,似乎隻是睡著了,又過約莫一刻鍾,麵部竟慢慢透出青紫顏色,一看便知他身中劇毒。


    他和吳夜都留在尋夢園,用過晚飯後,開始清點人手,安排事務。換句話說,他何時中毒,怎樣中毒,□□來自哪個門派,別人均不得而知。即使他還活著,也很難解釋清楚。


    多指頭陀認為,□□有可能預先下在飯菜裏,至今才發作。說不定,施毒者抵達尋夢園的時間,比他們想象中更早。


    葉、司空、利三具屍體,被拖進海棠樓,停放於一樓正廳。龍八出來進去,都能看到這些晦氣的東西。但他不介意,所有人都不介意。“兇手仍在”的念頭,令他們毛發聳立,毛骨悚然,忘記了無關緊要的成見。


    樓中婢女、雜役遵照龍八號令,退至其他地方,換上精悍能幹的護衛。幾位大人物坐迴原處,麵色凝重,斟酌著今夜危機。


    田七和杜仲麵對未知危險,態度異常鎮定,甚至躍躍欲試,把這件事看作一個機會。他們深得孫魚看重,被他列為無懼生死,可堪大用的部屬。對他們而言,挑戰意味著機會,機會意味著高官厚祿。


    一時半會間,高官弄不到手,厚祿也差可告慰。


    這並非是說,他們沒有自知之明,像梁何那樣,叫嚷著要對手滾出來決一死戰。他們僅是認為,未到生死攸關的關鍵時刻,用不著如臨大敵。


    兩人一直在等待,等候出頭時機。所謂蒼天不負有心人,等了不到半個時辰,機會悄然而至。


    數年前,王小石殺死傅宗書,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龍八沒死,卻被一石子打中眉間,自此破了相。


    他深信相學,認為印堂與人的官運息息相關。印堂處多了道小疤,代表他為官之路崎嶇坑窪,不能平步青雲。


    於是,他把負傷以來的所有挫折,都歸結給王小石。風雨樓上下焦頭爛額,是白愁飛的錯。他這幾年運道不好,肯定是王小石的錯。


    他湊近燭火時,小疤倒映燭光,微微發亮。它不停動彈著,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清楚地標示出他眉毛的移動趨勢。


    過了一會兒,傷疤終於迴到眉心。多指頭陀瞟他一眼,輕歎一聲,“依灑家之見,不如吃了這個暗虧,日後再圖報複。”


    出家人口稱“報複”,當真違和至極。龍八聽慣了,不以為意,恨恨地道:“難道放他跑了?”


    多指頭陀微微一笑,笑容裏卻有三分苦澀,“給人方便,乃是給自己方便。咱們若能平安度過今夜,便是佛祖庇佑。”


    一語驚破夢中人,點出眾人最大的隱憂。他們不怕兇手離開,隻怕他潛伏在附近,伺機再找受害者。龍八自負勇武,多指頭陀亦對武功有著充足信心。然而,他們均覺焦躁不安,擔憂此地是否安全。


    最諷刺的是,這裏並非被風雪封鎖的孤島荒山,而是大宋都城,天子腳下。尋夢園可說是私人產業,也可以說是半個禦苑。龍八平日津津樂道的武學、人脈、後台,全部成了笑話,派不上半點用場。


    他猶豫不決,嘿聲不語。田七忽道:“八爺,我們兄弟遲早要迴金風細雨樓,不如現在就走,順路替你報信。”


    龍八肅容道:“哦?”


    杜仲說:“我們先去太師府,通報此事,聽候太師示下,要麽直接迴去,要麽跟太師府朋友一起迴來,聯合八爺,準備甕中捉鱉。而且……今晚十有八-九,是那失蹤了的黑衣老人在搗鬼。白樓主知道了,一定也非常關心。”


    兩人地位低微,輕易見不到朝中大官,想到有機會麵見蔡太師,頓時更加雀躍,有意逞逞英雄。


    這個建議利人利己,暗合龍八心思。譬如說,他過去很討厭天下第七,認為他陰森詭異,像墓地裏爬出來的活跳屍。可是,如果天下第七來到尋夢園,強強聯手,還有什麽好怕?


    他又想起,蔡京多次提醒他們,一定要查清黑衣人的來曆。他仍未死心,仍未放棄,仍想畢其功於一役,徹底解決這個心腹大患。


    刹那間,他腦子裏冒出無數念頭,同時沉聲道:“很好。”


    他之前不怎麽瞧得起這兩人,因為他們隻是白愁飛手下,甚至比不過坐擁山莊的葉博識。若非白愁飛派遣他們傳口信,他才不會把這種人奉為座上賓。


    此一時彼一時,到了見識真功夫的關頭,他的誇讚是真誠無欺的。兩人甘願冒險,帶迴援兵,即便動機不純,也值得他大大褒獎一番。


    他左手按在桌上,一隻蒲扇大小的右掌,用力拍著田七的肩背,一邊拍,一邊頷首稱讚。也許是他天生領袖的魅力,動人心魄的氣勢打動了旁觀者。他尚未拍完,“白熱槍”吳夜已搶著道:“八爺,我想送他們出去,確保他們平安離開。”


    龍八眯起眼睛,說:“好,你們都很好。你叫上外麵的鍾午,一起送兩位客人出門,等送完了,別著急迴來,去石洞那邊走一趟。”


    多指頭陀微覺詫異,問道:“你擔心……”


    龍八斷然道:“我擔心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全是王小石那賤人的計策。我若沉不住氣,把黃昏叫到園子裏,那可方便了他!”


    主人既這麽說,客人當然不便反對。其實,多指頭陀表麵氣定神閑,沉穩內斂,內心卻在起伏不定,悄悄打著小算盤。


    他不太害怕強敵,因為江湖上,能殺掉他的高手著實不多。偏在此時此地,他遇上了這種人,不得不替自己多多打算。


    他寧可放兩個無關緊要之人去冒險,也不願親履險地,於陰溝裏翻船,所以他一句話不多說,一個動作不多做,向田七等人露出慈和微笑,變相支持他們。


    吳夜找到鍾午,轉達龍八之意。兩人遂聯袂而出,恭送風雨樓兩大殺手。


    外麵北風唿嘯,雪片如細小的冰渣,打在人臉上,留下輕微痛感,再化作冰冷水珠。鍾午深吸一口寒氣,抹了把臉,油然而生一種活著的感覺。他不怕冷不怕熱,但冷風灌進髒腑,使他耳目一新,讓他把心思放迴人間。


    他和龍八太爺一樣,讚成田七的主意,暗中祈禱他們手腳夠麻利,盡快打個來迴,把他從這咄咄怪事裏救出去。


    到了尋夢園外,事先有人得到消息,等在外頭,一步一個腳印,牽著兩匹坐騎,把韁繩遞到馬主手中。田七躍上馬背,然後是杜仲。他們拱手為禮,客客氣氣地道別,用力一夾馬腹。那兩匹馬一路小跑,衝進沒有盡頭的雪夜。


    鍾午手提風燈,目送他們離去,驀地豪情萬丈,心想這真是兩條好漢。一瞬間,作案怪人也不太可怖了,屍首也不太嚇人了,好像鼓足勇氣,世上所有困難就不在話下了似的。


    就在此時,他猛然發現,田七、杜仲身體同時一僵,同時發出狂叫。狂叫聲裏,有四分驚懼,四分不解,還有兩分痛楚。


    他大為驚駭,下意識往後退去,但見肆虐的風雪裏,兩人仿佛瞬間失去力量,相繼倒撞下馬。馬匹訓練有素,在原地打了幾個圈,站住了,困惑地望著倒地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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