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正如蘇夜偷聽到的那樣。


    顏鶴發垂釣天泉湖,身處任氏兄弟的監視範圍,於蘇夢枕失蹤當夜,同時宣告失蹤。眾多不懷好意的目光,落在與他交情匪淺的朱小腰身上。


    隻要她活著,隻要他活著,他們想,隻要朱小腰活著,就是控製顏鶴發的最佳人質。


    她人在象鼻塔,並未涉入天泉湖之事,很有可能受到顏鶴發保護,被事先隔離開來,對內情一無所知。她的價值因而減少,卻不致消失殆盡。世人皆知,她是他的得意愛徒,兼紅顏知己。她是誰的階下囚,他就得忌憚誰的命令。


    因此,唐寶牛等人迴京不久,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裏,失去了她。


    他們不認識出手之人,隻牢牢記住他們的形容。那是個精通佛家指法,應當出身於禪宗的頭陀。他眼睛略嫌小,嘴唇略嫌厚,缺乏顯眼特征,不用任何佛門兵器,年紀或許老了些,可世間年紀老邁的出家人,豈非多不勝數?


    他一馬當先,充當頭領,另有四人結伴同行。一人用鑽,一人用槍,一人用杵,一人用槍,均身強力壯,相貌堂堂。


    那時候,這名頭陀連用三種不同指力,種種精妙絕倫,本應是正大光明的外家功夫,卻被他用出截然相反的味道。他們實力不如他,又是狹路相逢,倉促生變,未能成為獲勝的勇者,眼睜睜瞧著他帶走朱小腰。


    他臨走前,居然很有風度地笑了笑,遠遠一甩手,將一張紙擲給唐寶牛。紙上寫著沒頭沒尾的八個大字,讓人摸不著頭腦。


    眾人驚怒交加,輪流傳看這張紙,商討良久,始終不得要領,才打起找諸葛神侯的主意。在他們看來,對方留了書信,一定有留信的原因,既然沒有詳細解說,就不能怪他們另尋外援。


    他們再一次商量此事時,蘇夜找上門,攀到八角木樓樓頂,驚走樓頂的烏鴉,耐心聽完對話,隨即一步邁下,展現不容置疑的強硬態度。


    唐寶牛死馬當活馬醫,把紙貼到她眼皮底下。紙上那八個大字,至此總算有了意義。


    它自然是針對蘇夜而來,作為她殺死梁何等人的報複。但寫字人不知道的是,這場報複完全找錯了對象。今天是蘇夜首次見到這個時空的唐寶牛,亦是首次聽說朱小腰的消息。這就像用花枯發威脅方應看,風馬牛不相及。


    但知道不知道,有什麽區別?他們不會信,亦不會管。無論如何,朱小腰總是個很有用的人質。


    八個字跳入眼簾,一瞬間,蘇夜雙眸很難得地張大,唇邊浮現一絲笑意。笑意如此清淺,未能牽動她兩頰的笑渦。這是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既源於字紙本身,也來自寫字的人。


    等雙方在樓內坐定,字紙已被她拿著。那抹笑容消失了,現實的煩惱依然存在。


    她用趙佶獨特的“瘦金書”,留下威嚇字條,是帶著孩子氣的一派天真。對方則沒有閑情逸致,字寫得很好,卻不作偽飾,坦白到令人敬佩。


    她坐在鬥室一邊,其他人擠另一邊。好幾雙眼睛盯著她,她視若無睹,輕輕拈起這張紙,把它頂在指尖,看它陀螺般旋轉著,這才慢吞吞說道:“你們不認識下手的敵人,老夫反而認得。”


    方恨少立即捧場道:“是誰!”


    蘇夜悠然笑道:“此前我收到消息,龍八太爺手下的三征奉命前往甜山,不幸三去其二,僅司空殘廢一人迴來。這乃是一大打擊……”


    唐寶牛原先有點兒怕她,現在忽然不怕了,急切地問:“究竟是誰?”


    蘇夜道:“如果三征完好無損,說不定也會加入這樁行動……你們還沒聽明白嗎?三征四棋,用杵用槍的四個人就是四棋。”


    唐寶牛濃黑的眉霍然跳動,趕緊追問:“頭陀呢?”


    “京城六大高手之一,‘多指橫刀七發’中的多指頭陀。”


    她語氣平和自若,到了話尾,忽然流露陰森森的意味。隻是,沒有人計較這層意味。他們全部恍然大悟,一個接一個憤憤不平,又一個接一個冷靜下來,迴味多指頭陀代表的意義。


    四棋深涉其中,證明這事由龍八太爺主持。而龍八太爺在的地方,往往晃動著太師府的陰影。這絕非出人意表的答案,卻不會令人高興。


    此外,多指頭陀長年銷聲匿跡,如今迴歸江湖,甫一出手,竟以象鼻塔成員為目標,不得不說他們運氣壞到極點。


    唐寶牛絲毫不在意運氣,隻在意朱小腰。他不僅勃然大怒,而且怒氣勃發,如果蓄了胡須,恐怕胡子也會根根挺立。


    他說:“人肯定是在八爺莊。”


    蘇夜點一點頭,“嗯。”


    這聲嗯又短又輕,像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引起方恨少的不滿。他忘了她與唐寶牛差別多麽大,發揮無事也要找事的天性,不屑一顧地道:“你怎麽知道?”


    蘇夜冷笑幾聲,坦承道:“我不知道,不過,我真的不希望她被帶到太師府。我得做許多雜事,不想提前鬧出驚天動地的大場麵。”


    她信任唐寶牛,但不了解餘下的三個人。唐寶牛的武功、性格、出身都是明擺著的,也許頭腦不甚機智,卻值得她信任。至於方、何、蔡,她不必向他們多說,更無需多說。


    縱使如此,她話語中透出的寒意仍顯而易見。話音宛如鍾聲,在每個人心上迴蕩,逼他們去細想她的意思。


    她好像變相承認,隻要朱小腰被囚禁的地方不是太師府,她就有把握救她出來?大場麵指的又是什麽,為何能在八爺莊鬧,不能在太師府?


    他們稍微想一想,難免半信半疑,熱血沸騰,恨不得趕緊問個清楚。


    這個時候,蘇夜忽然想起一個無關的問題,隨口問道:“溫柔溫姑娘在哪裏?我想見她一麵。”


    她不問則已,一問之下,唐寶牛忽地微露惱意,注目方恨少。方恨少顯然不接受他的指控,轉頭去看何擇鍾。何擇鍾似覺為難,稍稍一頓,人命地答道:“溫姑娘吃完午飯,非要去見白愁飛。我攔不住,隻得任她去了。”


    問題簡單,答案更簡單,絕對不可能招惹麻煩。他自認倒黴,答得倒是底氣十足,但剛剛答完,心裏驀地一陣寒顫。他感覺,這間屋子裏麵,有樣東西變了。


    一股比嘈雜更可怕的寂靜,以黑衣人為圓心,往四麵八方彌漫。四人不約而同收聲,一齊挺直了身體,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竟是方恨少。


    “是這樣,她喜歡白愁飛,所以去看看他,有什麽了不起,”他理直氣壯地說,“有什麽不可以?何況,她見誰不見誰,你管得著嗎?”


    他也不懂,自己怎麽突然溜出這樣幾句話。反正他就是有種直覺,感覺對方正因溫柔的舉動而生氣。溫柔是他的結義妹子,也是他的知交好友,他務必要維護她,盡管維護的可能不盡如人意。


    蘇夜嗤笑道:“我是管不著,我也不想管。”


    她不待他們迴答,馬上又說:“溫姑娘的確與我無關,朱姑娘的事,我卻管定了。你們不要輕舉妄動,不要無謂擔心。多指頭陀的目標是我,或者還有顏峒主,同諸位實在沒有多大關聯。”


    他們剛以為她狂妄自大,便聽她輕描淡寫,解釋“苦海無邊”後真正的緣由。一言以蔽之,對方麵對這名神出鬼沒的黑衣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遂化被動為主動,先把人質弄到手裏,也不顧人質是否頂用。


    唐寶牛皺眉想了想,擠出一句話,“真正的目標是你?”


    “對。”


    “為了找你們,才襲擊朱姑娘?”


    “對。”


    他的第三句說話,把他所有想法連接在一起,沒了那股擠牙膏一樣的零落感。他意外沉穩地說:“但我們根本不認識你,從來沒見過你。直到現在,我們仍不知你是誰。而且……我們也不清楚蘇夢枕的下落。”


    蘇夜笑了,“有些時候,你沒必要知道太多。”


    唐寶牛固執的像一頭牛,“有必要。我要是死了,死前一定得作個明白鬼,不能白白犧牲。”


    蘇夜笑道:“你能不能,同樣與我無關。我給諸位唯一一個告誡――請你們相信我,乖乖在家靜等消息,不想犧牲的話,別做容易犧牲的舉動。”


    唐寶牛沉聲道:“蘇樓主還活著?”


    蘇夜道:“當然。”


    唐寶牛道:“你是誰?”


    蘇夜微笑道:“即便我說了,你們也毫無印象。你們稱我為‘那個黑衣老頭’,已經足夠好。”


    第二次刻骨靜默,排山倒海地湧來。唐寶牛悶哼了一聲,然後消沉下去,似乎在斟酌她的可信程度。方恨少也沉靜多了,重新拿起折扇,吹吹扇上塵土,邊搖邊問:“你是不是黑光上人?”


    蘇夜以刀背拍中他肩頭,他看不見刀的本體,隻瞥到一抹墨黑刀光。這使他產生聯想,聯想到傳言甚多的黑光上人詹別野。此黑光非彼黑光,但他出於好奇,還是問了。


    蘇夜微微一愣,倏地冷笑出聲,陰森森地反問道:“倘若黑光上人死了,你們會猜誰呢?”


    氣氛起初呆板,然後緊張,此時出現奇異的尷尬。若在平時,唐寶牛非拆方恨少的台不可,這時他一臉心不在焉,眼皮都不抬一下。黑光上人也好,無名黑衣人也好,畢竟抵不過朱小腰。


    方恨少眼珠轉個不停;何擇鍾兀自迴想溫柔出門時的神情;蔡追貓瞪著地上一塊泥,裝作自己不在場。


    蘇夜見他們均作無聲思考狀,不由好氣兼好笑。她早已萌生去意,即將起身時,漫不經心地道:“對了,王小石人在神侯府。你們有事找不到我,可以去找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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