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夜眼裏,龍八太爺不僅無足輕重,而且注定要死。她的神態、動作、語氣,無不印證著這一點。


    戚少商傲,卻不狂妄,從未懼怕過對手,亦未輕視他們。若是他對付龍八,肯定先細心準備,再周密布置,最終雷霆一擊,飄然遠去,犯不著在動手前誇誇其談。換個人來,很容易被他劃入自高自大的陣營。


    但是,如今他親身麵對她,無論她說出如何胡吹大氣的話,均覺理所當然,毫無荒謬之處。她認為龍八“非殺不可”,龍八的下場便已注定。


    他和她萍水相逢,對她一無所知,卻不由自主,生出荒唐的信心。他固執地認為,她將會擺平一切困難,包括殺人中途的和殺人之後的。很少有人是她對手,所以她得手的可能性,遠比一敗塗地為大。


    倘若太師府暴跳如雷,雷厲風行展開報複,她同樣會以牙還牙,給他們造成慘重損失。


    有一瞬間,他真想拍手叫好,將後果二字拋到九霄雲外,鼓勵她放手去做,有事盡管找他。但事到臨頭,他隻正色問道:“天下第七呢?天下第七背後的元十三限呢?你也必須殺了他們?”


    蘇夜竟嗤地一笑,款款站起身來,笑道:“你猜。”


    戚少商微露笑容,終於坦誠說道:“我自少年時起,就與蘇樓主惺惺相惜,縱然遠隔千裏,也像多年知交。如今他落難,我不能袖手旁觀。我應該幫你什麽?”


    “你?你別離開神侯府,保證他平安無事,就是幫我了,”蘇夜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說,“你不必心急,以後的麻煩多著呢。不然這麽著,大捕頭似乎不常說謊,你去助他一臂之力。”


    戚少商奇道:“哦?”


    “蘇夢枕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想知道他的下落,去問白愁飛。那個黑衣老人躍進地道入口,炸的粉身碎骨,想知道他的身份,去問白愁飛。這通通是白愁飛惹出的禍事,神侯府憑啥管?讓他們把一身無處發泄的力氣,用在責令風雨樓調查真相上,不就得了?”


    她慢慢說著,慢慢往外走,說完時,人已在大門外麵。戚少商並未陪她一起出來,因為他知道,她打算去見蘇夢枕。


    梁何一死,金風細雨樓人心惶惶。他以身殉職,兩位刀王與他共赴黃泉,使樓中人體會兇手無視權勢的決心。她甚至不怕方應看,又怎會忌憚白愁飛?


    他們不得不問――下一個輪到誰?


    一片慌亂中,曾有不自量力之輩想立大功,設計擒捉兇手,以便青雲直上。可惜這番驚人氣魄,在他們聽說了案發場景後,馬上就消失了。


    那十八名生還者驚魂未定,敘述時添油加醋,說的天花亂墜,把那幾支白羽箭形容成鬼神馭使,自幽冥之中射出。他們是無從聽說元十三限的傷心小箭,否則會給她取個名字,叫開心大箭。


    去掉誇張部分,她給人的印象仍驚世駭俗。越聰明的人,越明白為何不該招惹她。


    汴梁城雞飛狗跳,風雨樓雞犬不寧。與這兩處相比,蘇夢枕實在閑的不能再閑了。他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覺,要不然就找幾本書看看,幾乎成為神侯府裏的大閑者。一言以蔽之,他正在度過他生命裏最無所事事的日子。


    蘇夜殺了人,一直隱瞞著他,避開相關話題。她向他探聽情報,問誰忠於他、誰堪信任、誰願意為他出力,然後見機行事,暗殺這張白名單以外的人,同時明確表明殺人意圖。她要他們害怕,要他們畏懼,要他們仔細考慮值得不值得。


    因此,她殺死梁何,放過孫魚,臨走前還好好觀察了他一番,把他看的眼角頻頻抽動。他當然想不到,全憑蘇夢枕一句話,自己才能僥幸生還。


    忠心人士不太多,卻足夠撫慰她躁動不安的心緒,告訴她黑暗中依然存在燈火,沒必要對人心完全失望。她最初的震驚與盛怒漸漸平複了,心思則愈發堅定。以後該辦的事項,如同白紙黑字寫出來的一般,明確清晰地列在她腦子裏。


    她決定我行我素,拒絕麻煩任何人,拒絕通知任何人。即使不太可能,她仍想開脫別人,攬住所有責任,讓一切報複衝著她來。


    今天龍八過來找麻煩,無情方知天泉山上的慘案。以他的為人,恐怕當場火冒三丈,又不能流露出來,當真十分倒黴。蘇夢枕迄今未得消息,終日躺在床上,思考下一步棋落在何處。無奈他身邊缺人,就剩一個顏鶴發,想的再多,也難以將想法付諸實施。


    蘇夜進門時,他正抱著一隻玉枕,捧著一本書,慵懶地靠在床頭。


    玉枕觸手生溫,通體潔白,絕無半點瑕疵,仿佛一大塊凝結了的羊脂,乃是上好的白玉。它正麵雕有瑤池群仙圖,以雲紋與背麵連通。背麵則刻著蛟龍吸水,海水衝天而起,海麵舟船傾覆。兩麵寓意密不可分,形成海天相連的奇景。


    衣袂龍睛均栩栩如生,人物形象唿之欲出。整隻枕頭精美絕倫,縷飾奇絕,是件難得的藝術品。而且它的大小重量,與他原有的那隻完全相同,觸感亦極其相似。


    蘇夢枕名字裏有個枕,也曾擁有一隻實打實的翠玉枕頭。那隻枕頭非同小可,是由紅袖神尼唐見青、洛陽王溫晚、雷家代理掌門雷滿堂、妙手班家的聖手班搬辦,四位高人齊心合力製作,贈給老樓主蘇遮幕的禮物。


    它外表是枕頭,實際是絕世機關,其中凝聚了唐門暗器、雷家火藥、溫家劇毒、班家工藝。那一夜,蘇夢枕見大勢已去,遂用它作臨死一搏。枕中射出千百道淬毒的致命暗器,阻攔上前捉拿他的敵人,同時碎成無數小塊,隨象牙塔灰飛煙滅。


    蘇夜見過翠玉枕,了解它的秘密,聽說它為主人犧牲,頓時冷笑幾聲,表示要還他一隻新的。她在洞天福地的箱子裏翻找,找出一大塊羊脂白玉,利用閑暇時間,精心雕刻裝飾,雕成這隻嶄新的羊脂玉枕。


    除此之外,她又找到玉質奇佳的翠玉,準備以一己之力,複原那隻真正珍貴的枕頭。


    枕頭尺寸有限,想內設機關,必須利用好每一毫每一厘的空間。所幸她對它並不陌生,對機關暗器更是相當熟悉。縱使如此,它需求的精力也十分驚人。白玉枕花了她數天時間,翠玉枕怕是得耗費數月、數年。


    每個人聽到這故事,感動之餘,都忍不住問一句:她怎麽了解得這麽清楚?


    蘇夢枕懷抱白玉枕,衣袖時左時右,擦過溫潤細膩的枕麵。他腰後墊著一隻用絲綿填充的軟枕,防止力氣不濟,滑落在床。那隻吃飯寫字用的小桌子放在一旁,桌上擺了瓶梅花,紅的像朱砂胭脂,還有點像紅袖刀的刀鋒。


    外人看見這幕場景,八成會以為他自暴自棄,過起*奢侈的生活。但桌子是無情的,花瓶是無情的,花是無情的,書還是無情的,沒一樣屬於他本人。那隻珍貴精致的玉枕,亦是由蘇夜全程包辦。


    他那時心情很好,笑問道:“枕中不設機關,毫無殺傷力,有啥用處?”


    蘇夜心情卻很不好,沒好氣地說:“至少它價值千金,很容易賣出去。等你下次落難,無人相救時,拿它去當鋪換錢吧!”


    於是,他解嘲般地笑笑,收下了它。


    玉枕在懷,梅花在側,他的模樣也有不少變化。他自己動手,刮去頜下的蓬亂胡須,露出光溜溜的下巴。皮膚原先透出藍色,緩慢消退,已徹底恢複正常。他依然消瘦枯槁,精神卻充沛多了,和過去大相徑庭。


    精神好,不代表身體狀況好。他餘下的歲月忽然延長,允許他再苟延殘喘一陣子。也許一年,也許半載,他早晚得走向那條死路。


    他是風中搖曳的燭火,蘇夜是夜空灑下的明淨月華。她常常在旁人心裏,留下虛無縹緲的印象,生命力卻極其旺盛。她每次見他,都希望分他一點兒。


    她繞過四時花鳥屏風,站住了,盯著臥床休息的蘇夢枕,平靜地問:“你身體如何?睡眠如何?飲食如何?”


    蘇夢枕不動聲色,看也不看她,合上手中的書,反問道:“何必日日都問?”


    蘇夜道:“因為我想問。”


    她的答案如此理直氣壯,倒讓人難以接話。蘇夢枕笑笑,答道:“不錯。”


    他把玉枕和書放在一旁,側過頭,從容說道:“我想離開這張床,去做點事情。”


    “……不行,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蘇夜冷笑一聲,“而且你能做的,我也能。我若做不到,你照樣不行。”


    她自覺語氣太重,趕緊軟化態度,補充道:“我自有主張,你們休要魯莽行事。譬如說,你叫顏鶴發去執行某件任務,他不幸失手被擒,我還得費心去救他。”


    蘇夢枕笑道:“你可以不救。”


    蘇夜道:“不可以。”


    她說得異常短促,也異常堅定,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兩人沉默了許久,蘇夢枕才狀若無意地說:“那麽你得告訴我,你見過多少人,做過多少布置?”


    蘇夜苦笑道:“我無親無友,孤身一人,能怎麽布置?”


    蘇夢枕道:“你不願意說?”


    蘇夜道:“是,我不願意。我辦事時不喜歡受到幹擾,寧可隻依靠自己的力量。蘇公子,你應該可以理解吧。你和我,還不是一個套路?你一旦作出決策,旁人就無法動搖。”


    她雙手環抱胸前,倚在屏風側畔,仿佛一個脫出畫麵,突然凝結的影子。鐵麵具顏色較淺,此時受她氣質影響,也顯得朦朧暗沉。


    不知為什麽,她心底湧出濃重的疲乏感,甚至懶於解釋。其實她不說,他也可以去問別人,比如戚少商或無情,但她就是不想說。這種疲乏從何而來,她想不明白。她唯一確定的是,到了這個地步,蘇夢枕的意見似也不太重要了。


    蘇夢枕在審視她,試圖看出她的來曆與目的。她疲倦地站在原地,不作任何掩飾,也無人能夠看穿她。


    她想了想,又說:“你真想知道,就找其他人吧。我……我自身的煩惱已經夠多,不需要外人對我評頭論足,或是妨礙我的行動。”


    蘇夢枕仿佛覺得有趣,眼光一閃,“你似乎不信任我。”


    蘇夜笑道:“你能怪我嗎?”


    她目光落上那隻白玉枕頭,繼而掠向蘇夢枕正在讀的書。蘇夢枕歎了口氣,她也長歎出聲,“人與人的關係,像許多無形的細絲。有些把我拉向九霄雲上,有些把我極力向下拖,拖入不應存在的泥沼。我真心希望,你永遠不要成為後一種。”


    說完這段話,麵具掩映下,她的臉色驀地變了,變的頗不愉快,因為她聽到了外麵的聲音。她心知肚明,外麵那人一來,蘇夢枕會很高興,但她恰好相反。


    然而,誰理會她的心情?誰在意她的想法?她高興與否,均不在別人的考量之內。


    她不為人知地站直身體,然後門吱呀一聲開了,顏鶴發快步走進這間臥室。他白發蒼蒼,皮膚嫩滑如嬰兒,方有“不老神仙”之稱。這時,他皮膚在發光,眼睛在發亮,就連聲音,都帶著罕見的輕快。


    他一見蘇夢枕,立即說:“公子,王三樓主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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