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別野身上,散發著若有若無的淡雅香味。也許他衣服熏過香,也許他身上戴著香囊,也許他沒熏香也不戴香囊,僅是沾染了香爐中飄出的香氣,被檀香醃的入味了。


    蘇夜鼻子微微一抽,深吸了一下這個氣味,然後又笑了起來。


    她笑的非常好看,可惜有點不自然。她不清楚大內地形,但她能看出來,這是一條暗藏著兇險的道路。


    她快走幾步,忽地問道:“這一帶怎的如此僻靜?”


    出乎意料的是,詹別野居然說了真話,“因為咱們先不去禦膳房,先去萬歲爺賞我的別院。”


    蘇夜對此大吃一驚,甚至忘了追問他,因為他說到底是個生理正常的男人,趙佶讓他住在宮中,難道不怕傳出緋聞?她一邊想,一邊笑問道:“去別院?莫非太師正坐在那裏,等著你把我帶過去?如果當真如此,我可以裝作很驚訝。”


    黑光上人冷冷道:“姑娘想多了。”


    蘇夜笑道:“那麽我醜話說在前麵。道長若是想和我合籍雙修,也決計不可能。”


    黑光上人神色遽變,下意識瞥了她一眼。他並沒有這個意思,但她一說,他反而有些心動。他按捺著蠢蠢欲動的心情,冷哼道:“我不是那種人。我帶你去風荷別院,是為了兩件事。”


    蘇夜道:“請講。”


    黑光上人嚴肅地道:“你是金風細雨樓蘇公子的師妹。”


    蘇夜笑道:“不錯,我們還有另外一位師妹,是洛陽太守溫晚的女兒,叫作溫柔。”


    黑光上人並不關心溫柔,稍微一頓,像害怕被人聽到似的,壓低聲音,“我一向仰慕蘇公子的人品武功,想和他交個朋友,可惜,由於過去的誤會,我想他心高氣傲,一定看不起名聲不好的人。”


    “仰慕”二字一出,蘇夜立即閃電般轉過頭,怔怔看著他。她自然知道,詹別野在趙佶麵前,永遠使用各種方式賣乖,討皇帝的喜歡。賣乖這種技能,說不定已成為他的本能。可她不想買,她隻想問他,他與方應看有沒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風荷別院附近,有個不太大,但水質極清,蓮花奇多的小湖。夏日於湖上泛舟,或者登橋賞荷,自是人生樂事。不過到了冬天,湖麵隻剩林立的枯葉,大煞風景,不會有人到這附近遊玩。


    她看到了這個湖,也看到了黑光那張神情正經的麵龐。她一轉頭,黑光誤以為說辭產生了效果,舒心地一笑,從容道:“我那裏有一瓶烏金丹,本是獻給萬歲爺的良藥。我自己留下一瓶,不知應當送給誰。蘇公子乃不世之雄,主持京師江湖局勢,轄製手下的好漢,不準他們隨意作亂……”


    蘇夜終於聽不下去,微笑道:“所以你想把烏金丹送給我師兄?”


    就算蘇夢枕是不世之熊,詹別野也犯不著討好他。他們兩方,屬於不可調和的矛盾,最多拚個你死我活,不可能同流合汙。而詹別野偏偏這麽說,可見他心裏有其他意圖。


    黑光上人道:“正是。另外我還想和姑娘談談。”


    蘇夜笑道:“談什麽?”


    黑光上人先不說話,先露出鬱鬱神色。論演技,他比趙佶不知高出多少倍,賦上無數真情實感,令人難以判斷是真是假。他鬱悶了起碼一分鍾,方道:“說來姑娘可能不信。”


    蘇夜伸手摸了一下旁邊垂下的,樹枝上火紅的楓葉,淡淡道:“上師先說。你不說,我怎麽知道信不信?”


    紅葉如火,被捏在她白玉一樣的手裏,顯的格外動人。詹別野不由自主看了看,咳嗽一聲,“我今日之前,都是蔡太師的人。我和他關係一直不錯,彼此各取所需,可……可最近,他忌憚我整日親近天子,有時說的話,萬歲爺願意聽聽,所以對我生出疑忌之意,準備用他從龍虎山找來的張姓道人,取代我在禦前的地位。”


    桃花林春夏美不勝收,冬季無人遊賞,宮中花木也一樣。楓葉尚未全落,鬆柏依舊長青,其他樹木卻是葉片凋零殆盡,剩下光禿禿的難看枝子。蘇夜望了望它們,柔聲道:“原來如此。”


    詹別野道:“他對我不仁,我對他不義。說實話,我能嚐到的富貴都嚐遍了,何必非得奉承太師?我不願示弱,打算與宮外妖道抗衡,想過聯手神侯府,又覺得神侯他們不屑於此,然後才想起蘇公子,而且,蘇公子的師妹正在宮裏,以後還可能繼續進宮。”


    他身穿道袍鶴氅,頭戴鑲嵌玉石的星冠,打眼一看,仿佛從畫中走下來的神仙羽客。但他一開口就是“不仁不義”、“妖道”、“聯手”,頓時把那點兒仙氣消耗幹淨,提醒她這隻是裹在道袍裏的凡人。


    蘇夜正要說話,詹別野卻不給她機會,接著道:“蘇公子需要情報,本人可以提供。蘇公子若和太師衝突,我也願意幫忙美言幾句。當然,蘇公子自幼多病多災,若需要藥物,丹房裏的藥多達千種,姑娘要什麽,我就給什麽。”


    蘇夜笑道:“上師這樣大方,我很不好意思。說到底,你和太師之間出現矛盾,所以你心中不服,希望為我師兄提供支持,借著他的力量,讓太師府的人灰頭土臉?”


    詹別野大喜道:“我就知道不必把話說的太明白。”


    蘇夜道:“我看見荷花的枯葉,你住的地方叫作風荷別院,是否已經不遠?”


    她必須承認,詹別野提出了極具誘惑力的提議。據說傅宗書拜相之後,逐漸想甩開蔡京,自己單幹,引的蔡京十分不快。那麽,黑光上人倘若風頭不衰,得寵時間太長,蔡京亦可能感覺地位受到威脅,希望輸入新人,避免詹別野壟斷皇帝。


    也就是說,他所說的情況的確可能存在。而他風光慣了,大概也想單幹,遂眼珠一轉,開始靠攏金風細雨樓等勢力。


    她把這個消息帶迴去,轉告蘇夢枕。蘇夢枕肯定深思熟慮,想足一天,再伸出風雨樓的觸角――她,要她和詹別野多多交流接觸。可惜,她根本不會轉述,從一開始起,黑光這些說辭就是障眼法。他不愧是在皇宮大內裝神弄鬼的人,哄騙別人的功夫登峰造極。不巧的是,他遇上了她。


    風荷別院就在小湖另一側,沿著曲折迴廊過去,便見一座小小院落,十分精巧雅致,窗戶對著湖麵,等夏天一推窗子,舉目所及,定是“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景致。


    蘇夜不清楚黑光上人收了多少徒子徒孫。她在別野別墅見過幾個道童,剛才見到兩個,這地方又有兩個。他們眉清目秀,身材矮小,都長著一張圓臉,似乎隻有十二三歲。他們發覺黑光上人返迴,趕緊迎出門,向他行禮問安。


    詹別野請她進屋先坐,自己到東邊廂房去拿烏金丹,並命童兒上茶。看上去,他那提議並非說說而已,還想趁此機會,多表現一下自己結盟的誠意。


    蘇夜無聲歎了口氣,踏進正對照壁的正堂。這本是接待客人,處理大事的地方,可是理應住在這裏的宮眷,往往沒什麽資格處理事務。屋中椅子價值不凡,高大結實,板材厚重,顏色烏沉沉的,不曉得用的是那種木料。


    道童依言給她上茶,也給主位的詹別野倒了一杯,然後一人站到一張椅子背後,活像服侍主人的小太監。


    她的手剛碰到茶杯,詹別野便麵帶笑容,由外飄然而入。他見蘇夜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笑容更深,更好看。他手裏托著一個黑色小瓶,瓶頸細長,瓶身溫潤細膩,竟是用墨玉雕成。他把小瓶遞給蘇夜,自己後退坐下,笑道:“姑娘瞧瞧這藥。它藥性醇厚,藥效發作緩慢,對人很有好處。”


    蘇夜含笑稱謝,慢慢拔出瓶口的小玉塞,正準備聞一聞,忽覺座椅微微一震。


    變數發生在肘腋之間。


    這張沉重厚實的珍貴木椅,居然早就被人動了手腳。椅背、扶手、椅子的前麵兩條木腿,以及讓人坐住的椅麵本身,同時彈出百煉精鋼製作的鋼箍,先把她罩在五六條亮閃閃的銀條當中,然後迅速彈迴,把她牢牢箍在椅子上,一動也不能動。


    黑光上人仍然笑著,笑容很和氣。蘇夜卻覺得,他得意之情幾乎溢於言表,隨時可能搓著手站起身,滅哈哈哈地大笑一場。


    墨玉藥瓶滾落在地,自內滾出十多枚烏金色的丸藥。黑光上人給的是珍品,也是正品。在他心裏,蘇夜橫豎是將死之人,何必吝惜這些藥丸。反正她拿不走,反正,她不可能離開這座別院。


    蘇夜也在笑,笑的很平和。她扭頭看了看箍在肩上的鋼條,笑道:“可憐的東西,你就這麽沒信心嗎?風荷別院……根本不是你住的地方。你隨便找了個偏僻去處,預先做好準備,等我上鉤。我對皇宮一無所知,自然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於是,我就這樣落入了你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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