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書內容很簡單:告訴她明日午後,前往“別野別墅”麵聖。到了那個時候,宮裏自會派出一頂小轎,接她過去,用不著宮外草民費心。


    也許因為她自稱在家修道,與凡俗女子不同,詔書措辭較為客氣,聽起來沒那麽令人生厭。內監一走,她立即仰天長笑,異常得意。


    楊無邪問她為何如此開心,她說,果然不出所料,即便在深宮大內,她的容貌也算頂尖級別,使皇帝念念不忘。如果她長相差了點兒,焉有今日主動下旨召喚?


    她唯一不滿的是召見地點。


    顧名思義,別野別墅的主人就是黑光上人詹別野。蔡京認識他多年,屢次借助他的神通、法術,在皇帝麵前大事化小,逢兇化吉。


    有一日,趙佶把一座名叫“西苑”的園林賜給蔡京。蔡京為了拉攏他,忍痛割愛,把園子轉送給他。趙佶聽說後,不但不以為忤,還認為臣子間的關係和諧友愛,誇獎了他們幾句。


    “西苑”變成“別野別墅”,在京城裏名聲極盛。趙佶經常駕臨此地,有時賞玩園中景致,有時單純見一見黑光上人,討論煉丹導引的問題。


    他選擇這個地方,其中八成有詹別野等人的功勞。這群人心思皆靈動敏銳,一聽消息,肯定大為警惕,在聖駕前說她無數壞話。怎奈趙佶對她印象太好,僅憑言語,難以撼動他的決策。


    她有理由相信,黑光上人會在那裏等她。他需要一個契機,證明他的本事比她大的多,使自家地位不受影響。


    蘇夢枕仍不動聲色,坐在他的怪椅子上。他問她,是否需要人手幫忙,譬如她可以前往十二連環塢,請其中一位總管扮成侍女,增加動手時的籌碼。


    此時,大家都能看出一個問題,就是金風細雨樓中,女子高手極端匱乏,甚至挑不出一個有資格陪伴蘇夜的人。溫柔在旁怔怔聽了半天,主動請纓,被所有人齊聲否決。她氣急,又無計可施,站起來就走,宣稱以後他們請她幫忙,她也不會幫。


    她氣憤離開,氣氛為之一轉,變成書房眾人怔怔看著她的背影。良久,蘇夜喃喃道:“明天千萬攔著她,別讓她偷偷跟蹤宮轎。”


    黑光上人有一整天時間施展三寸不爛之舌,勸趙佶取消召她見麵的旨意。可惜他沒能成功,隻好眼睜睜看外麵來的對頭,若無其事地侵入他的領地。


    第二天午時剛過,一頂轎子停在了天泉山上。蘇夜再度穿上一身白衣,在許多人的圍觀下,鑽進轎子裏。


    西苑占地麵積極大,堪與屬於皇家園林的“東苑”媲美。蔡京得到它後,覺得不夠稱心如意,下令擴建。


    擴建期間,西苑周圍數百間民居遭到強行拆毀,告官亦是無用。除此之外,他假傳聖命,侵吞附近七條街的地產,勒令街上之人限時搬出,否則就用強逐出。


    短短幾天時間,附近百姓流離失所,拿不到一文錢賠償,甚至有淪落成乞丐者,乞食於街坊間。


    然而,蔡京做出如此惡行,仍未有人能夠、膽敢追究他的責任。許多人恨極了他,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還有一些人看在眼裏,暗暗羨慕,開始討好他和黨附他的大臣,希望自己也有隨意作踐別人,不受任何懲罰的一天。


    若說趙佶對此一無所知,自然是無稽之談。但他總以為,神州大地資源極多,物產極豐,一處有了損失,假以時日,大可被其他地區的繁華補上。


    有時,他像個遺世**的藝術家,龜縮在世外桃源裏。別野別墅正是桃源之一,裝滿了他樂意見到的人。


    這些供人遊玩、享樂、催發藝術靈感的地方,和蘇夜並非全無關係。趙佶想出石綱,正是為了征集瓊異草、奇岩怪石,填充他的園林。而人人都知道,江南綠柳如蔭,繁似錦,好玩的東西通常多過北地。


    最近幾年,朱勔兄弟人在江南,辦差愈發不利。江湖上、市井間、甚至官府之內,阻力一日比一日大,手下爪牙非死即傷。有人不願得罪十二連環塢,明麵為他們做事,實際塞責敷衍,橫豎大家都這麽幹,也顯不出自己特別不中用。


    他們難以搶奪平民家中的藏珍,亦不能隨意開山鑿石、挖地掘土,好不容易湊齊一支船隊,卻有可能傾覆於長江上,人財兩空。朱勔無奈,隻得用次等貨充數。


    兩兄弟本是趙佶麵前的紅人,每次押貨進京都大受褒獎,被召去陪宴共飲。但是,自十二連環塢飛速崛起以來,他們挨的斥責多不勝數,偶爾去一次開封府,也失去了侍奉聖駕的資格,在其他官員麵前灰頭土臉。


    石綱運輸受阻,未能改變園林的窮奢極欲。別野別墅足有數百裏方圓,其中巨樹參天而起,飛瀑流泉、清溪鏡湖無所不有,夏日翠蔭蔽日,冬季白雪皚皚。園內特意飼養無數珍禽異獸,供趙佶玩賞作畫。


    蔡京府邸恰好在離別墅不遠的街上,可利用別墅人馬,護衛府中老小身家性命,亦可在趙佶臨幸別墅時,及時趕來相陪。


    蘇夜坐在轎中,偶爾掀開簾子,看一看轎外的街道行人。等她進了別墅範圍,普通百姓便無法涉足,四周人跡罕至,格外幽深清靜。一個人在這地方住久了,確實會心情舒暢,不太願意重迴紛紛擾擾的紅塵。


    小轎穩穩前行,過了大約兩刻鍾,前麵忽然有人擋在路上。抬轎的內監一言不發,放下轎子,替她打起門簾,簡短地道:“已經到了。”


    蘇夜緩步邁出轎門時,眼睛看都沒看身旁之人,因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攔路者身上。


    那人是個老太監,衣飾華貴雅致,氣派十足,頭發全都白了,眉毛亦又長又白,壽星眉一樣垂在臉頰兩側。發眉以外,他竟還長著雪白的長胡須。若非蘇夜知道他就是米蒼穹,絕對想不到他和“太監”兩字有關。


    她上一次見他,他麵龐呈現蟹殼青色,這一次再見,他皮膚紅潤光潔,青色已經褪去,更顯精神抖擻。但精神再怎麽抖擻,他也終究是個老人。他的外表、體能,包括散發出的氣息,全部和年輕人不同。


    米蒼穹身後,跟著兩個手捧痰盂、拂塵的小內侍。這兩人普普通通,不通武功,亦不值一提。米蒼穹等候著蘇夜,他們就誠惶誠恐,標槍似的挺立在他身後。


    他兩道眉毛底下,雙眼細而長,如同橫著的針。這兩根針屢屢閃現寒芒,雖無實質,卻能紮的人渾身上下難受。他的手撫著亮白色的胡須,一下一下,悠閑自在,明知她人離開了轎子,仍無異常表現。


    蘇夜收斂精氣,微微笑道:“米公公,你好。”


    米蒼穹不動之時,讓人感覺很不舒服,開口說話後,態度和緩了不少。他嗬嗬一笑,以沙啞的聲音道:“姑娘用不著這樣客氣,方小侯爺已打過招唿,要我好生招待你。”


    蘇夜聽見方應看的名字,也不詫異,柔聲道:“公公乃官家第一寵信之人。宮廷內眷、朝廷將官均對你十分敬重,我焉敢失禮?”


    米蒼穹撚著胡須,眯眼笑道:“哎喲,我看得出來,這可不是姑娘見了我之後,心裏出現的第一個想法。”


    蘇夜微覺詫異,反問道:“我能怎麽想?”


    “這取決於你肯不肯說實話,也許你敬重我,隻是一個幌子,哄我開心而已,”米蒼穹笑眯眯地道,“你有什麽說什麽,才叫真正的尊敬。”


    蘇夜笑道:“是這樣嗎?也許我真的很尊敬你,同時真的很怕你,才不敢實話實說。”


    米蒼穹擺了擺手,搖了搖頭,示意她跟他並肩而行,嘿然道:“我不生氣,我都老了,還生什麽氣?”


    蘇夜心想你和方應看合謀,組建有橋集團時,可沒覺得自己老。不過,他故作大方,她亦就坡下驢,淡淡道:“我確實有一疑問,在青天寨見到公公後,就存留於心了。”


    米蒼穹道:“嗯?”


    蘇夜笑道:“你明明是太監,為啥長著胡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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