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夜對趙佶,並沒有多少惡感。說到底,他從未惡形惡狀,惡聲惡氣,態度一直很好。要論兇惡程度,江湖上不知有多少高手,或是自以為高手的人,趙佶還排不上號。


    他僅是自作聰明,意誌力遠遠不足,以及愛聽好話而已。用現代的關係來作比較,他相當於年紀大的父母,蔡京等人相當於花言巧語的騙子,而不幸的諸葛神侯一黨,就是試圖減少損失的兒女了。


    兒女苦口婆心,軟硬兼施,仍無法阻止父母把家中錢財送出去。這不是他們關心的不夠周全,態度不夠和緩,而是因為騙子精研騙術,能精準抓住人的心理,有職業與業餘的區別。


    親生兒女尚且如此,神侯一無皇族血緣關係,二無討喜言語,三無過人的容貌,又怎可能說動皇帝。蘇夜憑借過往經驗,認為想克製眼下亂局,隻能以毒攻毒,自己也去投其所好,最終取代騙子的位置。


    普通人家縱使鬼迷心竅,不過是多年積蓄一朝送出。趙佶作為中原之主,一朝糊塗起來,遇上四方變局,葬送的便是他的江山。此事十分無奈,又無可挽迴,且與世人息息相關。烽煙四起時,無人能逃,除非徹底終老山林,不問世事,否則總會受其影響。


    蘇夜亦可效仿紅-袖神尼,往小寒山上一墩,再不管紅塵中的紛紛擾擾。但她既然做不到,就得牽涉到底,直至失去能力或者失去欲-望為止。


    另外,通過與趙佶的親身接觸,她亦明白為何有些人忠心耿耿保扶皇帝,不願更換一個,因為他實不算最壞的那一種,似乎還有利用價值。雖然說,他們保扶了半天,仍然一無是處,無力挽迴他的決策,無力阻止權宦興風作浪。他們最大的成就,無非是使局麵沒有淪落到最壞。


    她口說手比,仗著記憶力驚人,花了一個時辰,將她與趙佶的見麵過程,分毫不變地複述出來,說到最後,再添加上自己的評論,認為這件事有必要進行下去。


    蘇夢枕素來不服朝廷管馴,隻因時機不到,才盡力維持兩者間的和平關係。他評價趙佶,和蘇夜其實相差無幾,聽她也這麽說,遂平靜地道:“不錯,他就是那種人,不信蔡京,也會信別人。隻因奪位時的恩怨,才使蔡京一路平步青雲,榮寵至今不衰。”


    蘇夜歎道:“這不全是壞處,也有好處。諸葛先生曾救過他,還不止一次,所以無論蔡京如何打壓,他本人如何厭棄,諸葛始終受封神侯,未被貶官放逐。”


    蘇夢枕冷冷一笑,問道:“如果你有機會繼續接近他,又能怎麽樣?良藥苦口,不會因為從你口中說出,就變的甜如蜜糖。”


    蘇夜笑道:“你用藥比擬,那方法可多的是,可以服藥後給一碟蜜餞,可以在藥丸外麵裹一層糖衣,最不濟,我還可以殺了給他硬灌蜜糖的人。”


    楊無邪忍不住也笑了,微笑道:“這果然是姑娘的做派。”


    蘇夢枕不置可否,仍不表支持,不表反對,淡然道:“隨你吧,等聖旨下到我這裏,真的召你入宮那天,再談這事不遲。”


    蘇夜說得輕巧,現實卻不如她想象中那麽如意。趙佶畢竟貴為皇帝,不同於市井裏無甚眼界的小民,急著同仙子再見一麵。他迴宮過後,暫且沒有傳出任何消息。


    她一邊耐心等候,一邊著手處理後續,履行訂好的交易條件。她知道,京中自有唐門中人,並非唐寶牛那等外係子弟,而是唐家堡直係成員。他們深深潛伏著,打聽京中動向,定期迴報蜀中,同時伺機而動。若有好處,他們自不介意向好處靠攏一陣子。


    她得按部就班地做事,贖身、接應、隱藏,並消除一切可供追蹤的痕跡。之前她笑稱這是證人保護計劃,實際也是如此。她所做的,正是對付隱患,令立功的人可以改頭換麵,開始新的生活。


    不過,計劃的主導者不是她,而是楊無邪。他預先準備了一個月,才在陰雲密布的夜晚,派人到留香院接走崔念奴。這一接,佳人芳蹤杳渺,再無人能找到她的蹤跡,包括唐門在京中的臥底。


    唐二先生遠在千裏之外,對此有何感想,蘇夜毫無興趣。她隻是注意著,警惕著,命人留意擅長暗器者的動向,免得陰溝裏翻船,讓人發覺五湖龍王缺乏保護他人的能力。


    秋天過去得很快,轉眼間,樹葉飄零殆盡,開封府已是飄雪點點。無數輕柔如柳絮的雪片,搖搖晃晃從高空飄落,落在地上,化成冰冷雪水,帶來絲絲寒意。


    京城內部,近期還算得上平靜。要說郡縣府道,就熱鬧多了。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仍在相互攻伐,仿佛永遠不會停歇,今日前者劫了後者的鏢,明日後者燒了前者的鋪麵。它們通過這種殘酷的角力,不停削弱對方力量,並借此手段恫嚇旁觀者,催促他們投靠自己。


    十二連環塢亦在擴張,速度絕不能算慢。五湖龍王進京近兩年,攫取原先屬於迷天盟的地盤。迷天盟身為百足之蟲,終究死而不僵。七聖主風流雲散,底下還有些桀驁不馴的幫眾,想要另立山頭,然後一連引出七八樁衝突。


    這批人裏麵,有人宣稱為關七聖報仇,與五湖龍王為敵,反而給了十二連環塢涉足江北的理由。自關七失蹤以來,長江北部已多出三處分舵,且十分堅固,短期內無傾覆之虞。


    漫天飄雪的這一天,恰好是立冬當日。蘇夜坐在一座銅爐前,架起鐵網,和溫柔一道圍爐而坐,在鐵網上烤著年糕。年糕有紅豆餡兒、芝麻餡兒,個個軟糯香甜,一烤就膨脹起來,好像一塊塊雪團。


    溫柔換上了冬裝,人卻絕不顯的臃腫,依然是目凝秋波,黛眉如畫,腰身盈盈一握,使人忍不住想要愛憐她。她平時粗心大意,從不注意身邊發生的事情。迄今為止,她仍不知蘇夜暗中行事,經常在外搗鬼,隻抱怨蘇夢枕不知人善任,把她溫女俠晾在一旁,從不讓她去做有趣的任務。


    此時,她無聊地撥弄著年糕,笑道:“蘇師姊,我也想要一件狐裘。”


    蘇夜手中筷子正要戳下去,聞言一頓,奇道:“什麽狐裘?溫大人還會缺了你衣裳穿?”


    溫柔道:“就是大師兄的那一件,他說是你給他的,我也想要。”


    蘇夢枕說話算話,說入冬了再穿,就是入冬了再穿。雪一落,地上還沒有積雪,他就取出蘇夜送他的毛裘,麵不改色地披在身上,看起來厚實保暖,鼓鼓囊囊,果然很像雷卷。


    溫柔見了,好奇他用的哪家裁縫,問了問,才知出自蘇夜之手。她本是隨口問問,問完之後,反而生出濃厚的興趣,覺得有大師兄的,那麽師姊不應厚此薄彼,也該送她一件,遂開口索要。


    與此同時,她還異想天開,補充道:“不如你一件,我一件,大師兄一件,大家穿一樣的狐裘,豈不是很好玩?”


    蘇夜再次愣了一下,因言生意,眼前瞬間浮現出三隻直立行走的水獺,心想她倘若真這麽做,以後就得江湖人稱“風雨樓水獺三兄妹”了,連忙道:“我不怕冷,一般隻披一件披風,從來不穿這些東西。你想要,我迴頭給你就是。”


    她住在白樓,升職之後,被稱為白樓守護神。樓中子弟均認為有她在,資料庫定然固若金湯。溫柔卻嫌棄白樓宿舍,認為經常傳來賬房打算盤的聲音,所以她們兩人湊在一起時,總選她住的地方。


    蘇夜解決了毛裘問題,正要問她如何看待白愁飛、王小石,忽聽外麵傳來腳步聲,便收住話題,望向大門方向。


    來客竟是莫北神,仿佛永遠睡不醒的莫北神。他敲開門,也不多話,雙眼仍是半閉未閉的模樣,向蘇夜道:“姑娘,外麵有人找你。”


    上一次,來找蘇夜的人還是方應看。她大為訝異,笑道:“是誰?”


    莫北神道:“花晴洲。”


    蘇夜麵露詫異之色,正要說話,卻聽背後溫柔走了過來,好奇問道:“花晴洲是什麽人?我進京這麽久,可沒聽過這號人物。”


    莫北神並未迴答,隻靜靜看著蘇夜,似在等候她的迴答。自她接任中神煞之位,他們就正式成為樓中同僚。可惜風雨樓最近,沒有大的行動,亦無並肩退敵的機會。


    蘇夜思索一下,笑道:“師兄人在哪裏?”


    莫北神嘴角一牽,好像也笑了笑,道:“青樓。就是公子叫我來找姑娘,問你見還是不見。”


    蘇夜搖頭道:“請花公子到黃樓坐坐,我馬上就過去。溫師妹,你去嗎?花公子是京中花黨黨魁之子。花黨與風雨樓關係一向不差,你去了,以後也好有個照應。”


    莫北神應了一聲,轉身出門。溫柔大為好奇,想都不想地道:“我自然要去。不過,這人來找你做啥?有啥事不能找大師兄?”


    蘇夜不願讓客人久等,正舉步往外走,笑了笑道:“這個,就和小石頭經常找你,而不去找大白菜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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