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來到崔念奴這裏時,已是初更時分。他身份至高無上,凡事必須注重顏麵,反而不能像普通高官那樣,命人事先清場,前唿後擁而來,以免使天下人得知天子流連煙花地。


    因此他輕裝簡從,僅帶了十幾名隨身護衛,趁夜色悄然而來。這十幾人裏,以黑光上人,和朱月明之子、紅袍侍衛之一、“翻雲覆雨閃電手”朱鹽平為首。如果留香院出事,朱月明本人就在附近,亦可及時趕到。


    趙佶本人完全不諳武功,平時隻懂執筆作畫,不懂舞刀弄劍。在他眼中,這些人就是最頂尖的高手,足夠保護他的人身安危。


    他正當中年,生的白淨儒雅,身材比正常人略胖一些,頜下留著三綹長須,一旦脫去天子冠服,看去僅僅是個平凡的微胖書生。


    但是,平凡書生無論如何,都難請動留香院頭牌姑娘的大駕。


    眾人一進留香院,立時被迎入牡丹樓。他們在趙佶命令下,飛快四處散開,有恪盡職守者,也有尋歡作樂者,總之,絕不能留在同一間房內,讓皇帝瞧著礙眼。


    其實皇城三宮六院,要美人,真是數不勝數。嬪妃大多出身世家,背景雄厚,與前朝有著不少聯係,並非外麵的青樓女子可以比擬。然而男人就是這樣,再美的女子,看多了,也就厭倦了,覺得野花之香,遠遠勝過家裏的萬紫千紅。外加出宮在外,脫離九重宮闈,總有著隱隱約約的刺激感,導致他樂此不疲。


    青樓中的女子大多看慣世情,怎會不知皇帝的想法。自他產生興趣以來,結識的名妓沒有幾十,也有十幾。其中並無一人不自量力,應下他入宮封妃的許諾。


    她們再清楚不過,客人的寵愛隻是鏡花水月,一旦入宮,論美貌、論家世、論手段,恐怕無一是宮中妃子對手,最後將落得一個恩情不複,孤獨終老的結局。


    她們愈推拒,趙佶的興趣就愈濃,愈發戀戀不舍。何況,他新近結識的崔念奴長於詩詞,畫技亦十分精湛,與他有著共同愛好,又不像世家女子那般謹小慎微,自然被他當作解語花。


    他進了美人房中,先盡情飽覽一陣秀色,又談一談詩,畫兩筆畫,調笑她唱歌的本事不如作畫那樣好,滿是風流意興。待更鼓響起,窗外冷月侵人,他才發覺到了就寢時間,忽然之間,微微歎了口氣。


    崔念奴立即道:“官家為何事憂煩?”


    趙佶長年尋歡作樂,不知保養,縱使召道士入宮,也是詢問長生不老術、枯木迴□□,希望自己吞服道家仙丹後,馬上就能龍精虎猛,從未遵循養生之道,耐心調理身體。長此以往,他體質逐漸變差,陰陽雙虛,平日房事力不從心,白日亦常昏昏欲睡。


    那些道長、先生明知怎麽迴事,卻怕他精力恢複後,失去對他們的依賴,遂巧舌如簧,奉上種種據說有奇效的丹方。趙佶一見,趕緊死馬當活馬醫,命他們照丹方辦事,把丹藥煉好送來。


    既有聖旨在上,道士們行事更是肆無忌憚,在下頭州縣大肆盤剝百姓。誰家裏藏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便以聖旨為名,衝進人家家門,當麵取走,連銅錢都不付一文。


    有如此方便的渠道,他們怎會輕易放棄。趙佶寵信了這麽久的道門高手,夜裏仍然疲不能興,自個兒拿本雙修術翻閱半日,卻因身無武功,茫然不可解。


    諸葛先生、舒無戲等人曾竭力進言,要他少到青樓遊逛,多在宮裏處理國事,靜心休養個一年半載,身體自然會好。可惜,趙佶就像個執拗的小孩子,見大人不讓自己吃糖,當即煩躁起來,索性連他們的麵都不見了,專找給自己提供大批糖果的好人。


    這是他長久以來的煩惱,又不好意思宣諸於口。此時美人憂心忡忡,當麵發問,他不好不答,隻得一捋胡子,苦笑道:“朕日日理政辛苦,難免精力不濟,可笑下頭千百臣子,無一人能夠為朕分憂。”


    精力不濟,究竟是哪裏不濟,不問可知。反正他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心心念念的,不就臍下三寸那點事兒麽?


    崔念奴善解人意,秋水雙眸一轉,也不追問,柔聲道:“聖上一身乃萬民所係,不可過於勞累。須知人一疲累,百病叢生,你若真的病了,朝中必然一片忙亂,耽誤了大事。”


    趙佶心中正是這樣想的。他寵信蔡京,使蔡黨權傾天下,一手操控官員升遷,甚至以朝廷利益,換取江湖勢力的投靠支持。他對這些事情均有耳聞,卻認為蔡京不過是傀儡,自己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大有一種“世間大事皆在我手”的感覺,並不追究他諸般罪行。


    他得到美人支持,微覺輕鬆,喟然歎道:“卿說的不錯,可惜仙方藥材難以湊齊,林道長、王道長替朕煉丹,已經兩年,仍然無法出爐。宮中禦醫盡是酒囊飯袋,人人說的大同小異,可不是先統好了口徑再來,故意搪塞朕的?”


    崔念奴莞爾一笑,豔色倍增,柔柔地道:“原來如此。官家上次來,便說身體不爽,讓賤妾按捏了半日方好,今次仍是如此,可見不能輕視。妾這裏恰好有個人,或者可以替官家排憂解難。”


    趙佶咦的一聲,奇道:“你這裏?你這裏難道還有什麽好大夫,好郎中?”


    崔念奴笑道:“不是大夫郎中,是臣妾新近認識的一位身在道門的姊姊,不但妙手迴春,而且精通各種丹方,尤其善於調治陰虛陽虛。我有時頭昏身重,懶於起床,服下她給的藥,便覺耳聰目明,小病亦無影無蹤。”


    趙佶先聽“妙手迴春”,再聽“丹方”,又聽“陽虛”,頓時大感興趣,笑道:“爾替朕憂心,朕不會忘了你的好。不過,這道姑當真如你所說,有迴春之能?”


    崔念奴收起笑容,正色答道:“怎敢欺瞞官家。橫豎官家平時,對道門仙長十分信任,試試又有何妨。那位姊姊修習五雷天心正法,為道家正裔,能憑空取物,踏萍渡水。官家若有興趣,她正好在留香院裏,替妾的一位姊妹治病,將她召來一見便知。”


    牡丹樓隔壁,是座名叫臨水聽香閣的小樓。蘇夜坐在靠近牡丹樓的房間,凝神聚功,靜靜聽著那一側傳來的說話聲。


    以她眼下功力,別說崔念奴香閨,整座牡丹樓的動靜都盡在掌握。其中,最能引起她注意的,自然是詹別野、朱鹽平兩人。這兩人武功都高的出奇,拿到江湖上,也算第一流高手。怎奈詹別野一離開趙佶,立刻去尋找相好姑娘,沒說幾句話就嬉笑著滾進鸞帳,令她不想再聽。


    趙佶說話時並未收聲,所以她聽的極為清楚,也聽見崔念奴信口胡謅,說她擅長治療陽-痿不舉,不由哭笑不得。


    不過,她雖盡挑趙佶愛聽的、想聽的說,倒也沒說錯,更算不上欺君之罪。蘇夜修習的確實是道門正宗內功,幾乎找不到比先天功更正派的功法,人已走在突破生命極限的路上。縱觀整個大宋江湖,能與她媲美爭鋒的,估計不超過十人。


    詹別野先修禪再修道,堪稱了不起的人物,但在她麵前,仍然得退避三舍。就憑她在旁窺伺,他懵然不知,就可判斷他的內功還差一截,否則定會心生感應。


    在其他事上,崔念奴也沒扯謊。她本人不服丹藥,卻讀過不少記載丹方的書籍。金丹這種東西,與雙修一樣,均為輔助手段,決不可一上來就用。要等一個人陰陽調和,練出內丹雛形,才能采用這些方法,從外道途徑加快進益速度。


    以趙佶為例,他平生不知內功為何物,恐怕隻打得過宮中養的錦雞和花貓。他服用金丹後,多半會吃成重金屬中毒,脾氣一日比一日暴躁,甚至出現眼珠亂轉、嘴角抽搐的後果。至於雙修,結果已經十分明顯了,就是對著崔念奴,感歎自己精力不濟。


    他想益壽延年,想一夜七次郎,必須耐著性子休息內功。但蘇夜都看的出來,這位天子決計沒有那種耐心,無法在靜室裏一坐幾個時辰。


    諸葛先生向他進言,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反而招來厭惡。事實上,趙佶本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登基之初,似乎還精神抖擻,準備一掃朝政頹風,成為一代明君聖主,後來一年差似一年,到了現在,已經沉浸在手握全局的快-感中,專心追歡逐樂。


    趙佶為房事歎氣,蘇夜為即將要做的事歎氣。她端坐不動,聽著牡丹樓中的動靜。


    崔念奴不僅誇獎她醫術,還誇獎她貌美無雙,絕對不在任何一名青樓女子之下,絕對不是滿臉皺紋的老道姑。果不其然,趙佶聽過之後,興趣從六分漲至十分,忙不迭地讓她叫人,想認識認識那“天仙似的人物”。


    大約三分鍾過去,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崔念奴的貼身婢女伸進頭,向她招了招手,笑道:“崔姑娘叫你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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