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瞥之下,已看清了這人的長相。


    他長的很不好看,臉孔瘦長,泛出不正常的白色,仿佛臉上刷了一層白石灰。由於他麵無表情,姿勢詭異,隻有雙眼精芒閃動,感覺像僵屍多過像活人,讓人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蘇夜倏地迴身,他幾乎於同時縮頭,然後施展輕功抽身遠去,脫離她感應範圍。單憑這一點,就可看出他反應能力極為迅捷,當為江湖絕頂水準。


    她驚訝於他的武功,更佩服他的謹慎。要知道,她故意走進一條死胡同,為的正是誘使追蹤者跟上,甚至按捺不住衝動,從背後出手偷襲她。但此人就露出一個腦袋,小心謹慎地打量著她,根本不肯往胡同深處走。


    武功好學,心性難煉。她的對頭裏,如此心細的人絕不多見,大多一見偷襲機會,就衝動不已,白白賠上一條性命。


    敵人做事未出差錯,反而引起蘇夜的好奇心,很想知道他的身份。她麵帶疑惑神情,向巷口走了幾步,心想不如追一下試試,卻見對麵人影一晃,竟然又有人來。


    新來者輕功亦十分驚人,速度超乎尋常。蘇夜看的清楚,這人是個形容落拓的中年漢子,腰間係著酒葫蘆,雙腿比常人稍長,個子比常人稍高,除此之外,毫無出奇之處。


    他外表普通,好像隻是個酒鬼,名字卻不普通。她當場就認出了他,下意識停步,蹙眉道:“崔三爺?你怎麽在這兒?”


    來人正是四大名捕之一,排行第三的追命,真名叫作崔略商。他們兩個隻見過一次,平時從未打過交道,卻不至於忘記對方。


    追命看見她,愣了一愣,向她身後掃視一眼,沉聲道:“是你。”


    “……的確是我,”蘇夜眉頭皺的更深,“三爺以為會是誰?”


    追命四處張望,神情一反常態的凝重,口中道:“叫我追命就成,不用叫三爺。剛才那人,你看見沒有?”


    蘇夜緩緩道:“一個臉孔又瘦又長,臉色很白,白的像是常年不見陽光的人?”


    追命道:“個子瘦高,身穿灰色長袍,身後背著一個破舊包袱?”


    一個人見到那人正麵,一個人見到那人背影,兩相拚湊一下,立刻出現了神秘的高瘦人物。無論正容還是背影,他都給人以陰森冷漠的感覺,氣質極為鮮明。


    蘇夜苦笑道:“原來你在追他,他卻在追我。他悄悄跟在我身後,以為我不知道。我有意把他引進僻靜所在,想和他動手,或者至少談一談,他可能覺得不對勁,直接走了。”


    四大名捕以入門先後排序,排行第一的無情年紀很輕,鐵手和追命則是人到中年,長的亦沒有大師兄、四師弟那麽俊。但追命身上,始終透出一種曆經世情的滄桑感,照樣令人一見難忘。


    他沒有苦笑,也沒有笑,隻是歎了口氣,道:“他跟蹤你之前,出手殺了六扇門中的兩位捕頭。我追他一路,多次失去他蹤跡。方才我聽說,有個瘦高個子在附近現身,遂過來試試運氣,沒想到仍是來不及。”


    蘇夜終於明白他在此出沒的原因,奇道:“還有這迴事?三爺知道他是誰的人麽?”


    追命道:“不是太師府,就是相府,再無其他可能。”


    原來最近一段時間,京畿附近屢出命案,有大有小,死者全是負責辦案緝拿的捕快。更為特別的是,他們都奉公辦事,不與貪官汙吏同流合汙,向來敬重四大名捕,以神侯府馬首為瞻。曾有一次,整整一條街上,躺滿了捕快屍體,卻不知道是誰下的手。


    神秘殺手專挑這種目標,無疑是在削弱神侯府勢力。他背後的主使者身份,不問也唿之欲出。四大名捕幾次想找出這個人,怎奈對方小心至極,至今未露馬腳,他們也是無可奈何。


    蘇夜並不吃驚,心想當然是他們,不然還會有誰,歎道:“三爺不該現身和我說話,我本來想追他,你一來,反倒讓我失去了這個機會。”


    追命隻當她說笑,笑了笑,淡然道:“這人武功十分奇異,身份又極神秘。他自行離開還好,你若追上去,說不定反要遭他毒手。”


    蘇夜笑道:“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他遭我毒手。”


    追命似笑非笑地看她,並不出言反駁,隻道:“你要多加小心,你最近殺的人已經夠多,想殺你的也一定多的驚人。你發現那人之前,準備去哪裏?”


    蘇夜矜持地吐出兩個字,“青樓。”


    追命笑容落拓不羈,現在和過去的無數人一樣,凍在了臉上。他這麽問,自然是關心她行蹤,怕她再被人跟蹤一次,結果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猶豫片刻,決定不送她過去,抱拳道:“那麽我先走了,後會有期。”


    蘇夜還了一禮,笑道:“如果我又碰上那人,或是找出了那人身份,就去告訴你們。”


    追命以輕功腿法著稱當世,來去如風,須臾間,人已消失在遠處的街道。蘇夜心頭疑雲未散,四下看了看,發覺自己為誘引敵人,走偏了預定路線,本應向南,實際往西走了好長距離。


    她一邊抄近道走迴原始方向,一邊在心中梳理記憶,想找出一個形象陰森、身材高瘦、連四大名捕都奈何不得的高手,卻屢屢失敗。說到底,這裏沒有網絡,沒有新聞,絕大多數信息靠書信傳遞,包括口耳相傳,難免存在大量神秘人物。


    她認識的人本就很多,隻聞其名未見其麵的更多,連名字都沒聽過的數不勝數,淹沒在各大勢力的資料庫裏。


    更不用說,還有隱逸了、重傷了、失蹤了、心灰意冷了的江湖前輩。以她本人為例,她師父紅-袖神尼不就像蘑菇似的,根深蒂固長在小寒山上,多年未曾出山了嗎?


    蘇夜對這些奇異高手,向來很感興趣。她不怕那人不找她,隻怕他行事太過小心,被她發現了一次,便不再來,轉去騷擾其他人。


    此時她仍未想到,這一日,她命中注定去不了留香院,見不到崔念奴。


    她由僻靜之處轉出,走了一陣,重新來到房舍林立的大街上。這裏仍然屬於市集範圍,有店鋪,有地攤,也有挑著擔子販賣貨物的貨郎,買賣的興旺程度則各家不一,看起來十分繁華。


    當然,住在這地方的人全是平民百姓,前頭是商鋪,後頭是居家。達官貴人可不會與他們為伍,幾乎都在皇城附近備置產業,以策清靜安全。


    蘇夜隻要走出這條街,向東轉彎,走完另外一條街,就可迴到預訂路線上。街口近在咫尺,她正向旁邊米鋪招牌,漫不經心地看了一下,耳中忽地傳來細微的嘈雜聲。


    起碼兩條街外,有人在叫罵喝斥,然後傳來兵器交擊聲,顯然是叫罵無法解決問題,索性動起了手。


    這條大街上,隻有她聽到異響。其他人茫然無知,仍然選貨的選貨,招攬客人的招攬客人,仿佛什麽事情都未發生。


    她駐足望著招牌,吐了口氣,在“去看看”和“看什麽看”之間遲疑著。幾彈指之後,她毅然轉身,淩空縱躍,輕飄飄落上旁邊一座二層小樓,踏著屋頂青瓦,掠向異動方向。


    響聲如此之大,叫罵者亦不像內功精湛,估計隻是普通江湖武人。不過,京城市井好漢以發夢二黨為魁,同金風細雨樓關係密切。即使這事隻牽扯到他們,她亦不能袖手旁觀。


    她足不沾地,禦風飄行,動輒橫越數丈距離,將距離縮至最短。也就幾秒鍾時間,她的人已站在另外一座小樓頂上,如同驀然出現的美麗幽靈,抱著雙臂,冷冷望著下方街道的亂象。


    街上足有二三十條漢子,包圍了中心三個人,正是常見的圍攻。外圈眾人簇擁一名首領,以他一人為尊。這位首領臉麵瘦長,臉色蒼白,身材又高又瘦,身著陰灰色長袍,寬袍大袖,大有高人雅士之態。


    蘇夜一見他,頓時愣住,差點以為他是方才的神秘人,定睛再一看,才察覺兩者武功相差太大。她眼前這位空手不帶武器,內功平平無奇,能擋五湖龍王兩刀,就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首領尚且如此,手下自不必說。與他們相比,倒是被圍住的三人更引人注目。


    左邊的人個頭高大健壯,堪稱鋼筋鐵骨,相貌堂堂,威風凜凜,雖然年紀尚輕,已具有令人心折與服從的風度,如電的眼神掠過人群,充滿威猛感覺。


    右邊的人較為普通,一樣年紀輕輕,臉龐略圓,身段略胖,膚色略黑,臉上還長著痘,是位憨厚遠大於瀟灑,可愛遠大於英俊的青年。


    但是,最容易吸引他人目光,讓人一眼看到的,其實是他們中間那位紅衣女子。她身穿棗紅色鑲邊滾繡的勁服,發上、耳上都戴著小金飾,體態輕盈如詩,側臉幽美如夢,春山像她的眉,秋水像她的眼。即使她麵露不忿神色,也比別人的微笑美上十倍。


    她手中握著一把刀,一把和主人一樣好看的刀。


    別人看見她時,會想起盛開的絢爛桃花,溫柔的拂麵春風,情不自禁心情就好了起來。把敵我雙方三十人加在一起,仍不如她一個人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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