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仍然藍的純粹,沒有半點雜質。平時人們所說的天藍,就是這種顏色。蘇夜常在雨中、雪中、風中和別人進行決戰,一見如此好天氣,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


    天幕藍如純色綢緞,廣場潔白無瑕,其上還矗立著巍峨壯觀的佛像與銅殿。這幾個元素色彩不同,共同組成了淨念禪院,體現出寺院的莊重清淨。外人身處其境,便覺滿山衰敗秋色不再引人注意,被佛門聖地的莊嚴所取代。


    寇仲一進大門,立刻看見正中的菩薩聖像,然後才是銅像後的大殿。任誰進入禪院,都難以忽略這幾座巨大雕像。但天刀離鞘而出,霎時間從天而地,一切物事都消失不見,連宋缺也不複存在。


    人刀結成一體,挾天地之威,瞬間改變了白石廣場中的氣氛。


    刀氣有窮而盡,受能力所限,不可能真的籠罩整座廣場,感官卻會欺騙大腦,產生敬畏心理。寇仲目光隨刀光移動,油然生出一股難以忍耐的心悸。他能看到天刀出鞘,刀身不住閃光,也能看到它筆直前行,射向蘇夜,卻想不出如何破招。單單承擔刀上壓力,就困難至極了。


    觀看尚且如此,真正迎戰的人當然更覺得棘手。


    宋缺不屑作試探舉動,一動手便全力以赴,拒絕考慮手下留情的可能。天刀看似一條直線,實際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由無數微小絞擊、側擊組合而成。


    別人一眨眼,刀鋒指向已產生四五次改變,卻不是肉眼可見。最要命的是,每次變動都優美流暢,超越了人為操縱,像是天刀本身的意誌。無論怎樣改變,速度和消耗的時間都完全相同,變化恰到好處,也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一言以蔽之,他的右手,或者說他的人仿佛落入真空環境,被無名人氏推了一把,於是速度絕對穩定,不再加快或減緩。這種場景絕非平時可見,讓人又是驚愕,又是震撼。


    蘇夜有生以來,首次看到如此恐怖的控製力。關七的劍氣雖然驚天動地,卻因為頭腦混亂,大部分時間裏憑本能亂打一通,不像天刀這樣,每個動作都完美無缺,似乎經過機器計算。


    天刀直擊前方,無風聲無刀氣,唯有肅殺之氣愈來愈濃。夜刀體型比它小了十倍有餘,靈活程度竟猶有過之。在這一刻,它再度活了起來,不像蛇,也不像鳥,就像一柄被主人賦予生命的刀,天生為了決戰似的,沿著自己選定的軌跡,毅然迎向天刀刀鋒。


    旁人所見俱為表象,譬如漆黑流光緊追天刀刀光,其實就是蘇夜的破招。她亦在控製夜刀,速度忽快忽慢,招數玄奧難明,氣勢看似輸給了宋缺,卻守的無可挑剔,沒讓對方找到可趁之機。


    就像她兩度挑戰寧道奇時那樣,雙方均在小範圍內躍動、撲擊,以對手身軀為中心,前後左右,不住旋轉移動。刀在動,人也在動,距離時而拉長至數丈,時而近在咫尺。但他們步法再巧妙,輕功再驚人,別人依然隻能注意到刀。


    到了這個時候,連宋玉致都明白了:這並非人的決戰,而是刀的。


    宋缺對寧道奇還算客氣,對蘇夜則絕不留情。他看到夜刀出鞘時,已確定她在刀道上的造詣,正式承認她是他的強敵,也是試驗天刀第九式的人選。


    長風乍起。


    蘇夜自宋缺左側飛掠而過,夜刀橫掃而出,間不容發地擋下一刀。這是雙刀首次交擊,一改之前無破風聲、無森寒刀氣的內斂,活像山中溪流等到暴雨時節,瞬間爆發,化為席卷山林的狂暴洪水。


    廣場上忽地狂風大作,正是出自雙刀的碰撞。刹那間,由於刀勁從撞擊中泄出,兩人身畔氣勁急速旋轉,帶動衣袂飛揚飄舞,氣勢也自頂峰衰落下去,令人如夢初醒,再次注意到他們的身影。


    這一擊足以令人粉身碎骨。即便銅像中刀,也會轟然碎裂。但刀勢衰竭後,兩個人的臉色都平靜的反常。如果寇仲沒看錯,那居然是種矜持有禮的冷淡表情,絕對不存在擔憂、恐懼、顧慮等種種負麵情緒。宋缺在磨刀堂迎接他,蘇夜與他商討正事時,都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時機轉瞬即逝。夜刀再度流轉,比之前更具威力。初始時隻是黑光閃爍,然後光點凝成黑色狂流,衝向宋缺全身,如同山洪重歸大地,要將他卷進洪水。


    而洪水態勢僅是開端,隻不過在彈指之間,水勢就漲到讓人難以承受的地步。洪流變為江河,江河再變為湖海,像是故意和天刀作對,呈現汪洋大海模樣,讓宋缺所在的方圓之地,化為被水流充滿的深海水底。


    寇仲、宋玉致、寧道奇,乃至在銅殿中閉目打坐的了空禪主,無不感受到這駭人刀勢。因為各人修為不同,感覺也迥然相異。宋玉致僅覺得喘不過氣,仿佛水流流過鼻端。寧道奇卻看到暴雨傾盆而下,濺落至翻滾不休的大海。然後海麵暴起十數丈高的恐怖巨浪,要把船隻打成粉碎般,與暴雨一同從天而降。


    他對宋、蘇兩人間的異同,體會的比任何人都更深,更清晰,感慨也更多。


    早在許多年前,他就知道宋缺為人自負,天縱奇才,絕不會放棄向中原第一高手討教的機會。但那時他從未想過,領教天刀的竟另有其人,他隻能在一旁觀戰。


    宋缺並非玄門中人,武道卻暗合玄門宗旨,酷似莊子的《逍遙遊》。這既是他性格所致,也是俗話所說的殊途同歸。天刀有法即無法,無法即有法,刀意無跡可尋,不滯於物,已經達到修道人畢生追求的境界。


    即使在佛道兩家,也很少有人能與宋缺相提並論。所有人都得承認,他的確是武學奇才。


    換句話說,普通人遇上宋缺,常常沒等弄明白怎麽迴事,就已經莫名其妙落敗。在天刀麵前,他們若能撐得住麵不改色,已算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寇仲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這位未來嶽父的真實本領,驚駭之餘,不禁湧起對他深深的感激。


    與天刀相比,夜刀既有相似又有不同。刀招千變萬化,時常透出自然意象,有別於天刀的純粹,威力卻絕不輸給對方。蘇夜一直神色自若,好像根本沒把這場決戰當迴事。可她出手還招時,宋缺也必須全力以赴。


    事實上,兩人隻算正式交手了一招,便看的人心驚膽戰,覺得不是他們有性命之險,而是自己。


    千萬道黑光淩空落下,勢如急雨,永不停歇,無孔不入地裹住了宋缺。蘇夜再度消失,溶入奔湧不息的大海,在一個極為短暫的時間裏,暫時脫離了宋缺的感知,使他失去對她方位的把握,難以辨清刀勢薄弱之處。


    但宋缺不愧為中原刀道排名第一的大宗師。狂流成形後,僅僅延續了一瞬間,正中忽然金光迸射,猶如從海底升起的一輪旭日。


    天刀外表極為普通,能夠射出如此強烈的光芒,當真出人意料。不過,金光並非實質,而是一種精神壓力,就像夜刀給人帶來的幻覺。


    他無需辨清對手,徑直感應勁氣流動,以及夜刀流露出的刀意,便可作出最準確的應對。夜刀能給他人帶來極大打擊,在他看來,卻相當清楚明白,再怎麽精微奧妙,也不是無法抵擋的絕招。


    這是他盡力而為的第二刀,仍保持輕鬆寫意的模樣。然而,刀中意象卻是驚天地泣鬼神,為力量與美感的純粹結合。此刀一出,夜刀獨特的黑色流光頓時受阻,四散成數不清的漆黑星芒,流螢般在宋缺周圍飛舞著。


    天刀共有八刀,但一決勝負,不一定要把這八刀用完為止。宋缺第一刀靈活流暢,無懈可擊,第二刀則奪天地之造化,在不可能的情況下創出奇跡。可惜蘇夜對刀意的把握也是常人難及,攻勢受挫後,仍能變幻莫測,竟然一寸不退一寸不讓,隻是由巨浪變為清風,遊刃有餘地遊走盤旋。


    兩刀過去,雙方還是沒有交談的意思,不曾吐露隻言片語。一時間,旁觀者忍不住暗自掂量,分心思考此戰結果,不知誰能成為最後贏家。


    宋缺臉上露出動人的微笑,看上去很是高興。自他和蘇夜交手以來,局麵始終處在平衡當中,隻存在攻守差別,並無高下之分。他顯然因此感到痛快,尤其第二刀劈出,不但旁觀者心有所感,他本人也覺得如同朝陽掙脫桎梏,升上海麵,說不出的舒暢自然。


    蘇夜眼見他的笑容,卻沒有迴以一笑,依然平和淡定。她心態接近真正的物我兩忘,不覺痛快,也不覺艱難。他隻是她必須克服的問題,與名聲無關,與外表無關,甚至與武功無關。即便他忽然變成了安隆,也無法令她驚訝。


    聖人有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其實就是說自然規律不以凡人意誌為轉移。一個人不懈追求武道,把武功練到破碎虛空時,可能獨自阻擋江水流動,或是擋開風霜雨雪,令風雪遠離某地。


    但等他收迴氣勁,江水仍要往大海奔流,雨雪也會繼續降落到地麵,還可能因為他的阻擋而更猛、更兇。


    在大自然的威力麵前,無論武功練到什麽地步,人類都會產生肅然起敬的感覺,知道自己也有無力之時。先天功的最高境界,便是讓修習者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最終達到所向披靡。


    蘇夜不清楚自己離這境界還有多遠,也不太關心,甚至不去關心宋缺的本領。當她持刀麵對他時,宋缺這個人已不複存在,屬性亦不斷模糊。天刀雖能影響她,影響力卻微乎其微。


    她之所以險勝了寧道奇,就是因為可以做到真正的無為,而寧道奇失之於刻意,略輸半籌。


    宋缺為人武功,又和寧道奇風格迥異,有著與敵偕亡,一往無前的必死戰意。寧道奇出道以來,從未殺傷人命,宋缺卻無此顧忌。隻要能夠摧毀對手,他是不擇手段的。天刀的刀意就是這樣,若用寧道奇為標準來衡量它,隻會得到震驚結果。


    這兩刀結束後,形勢沒有緩解,反而激烈了起來。兩道人影就像約好了,終於有了大動作,幾乎於同一時間拔地而起,開始了在白石廣場的閃避騰挪。


    蘇夜認為廣場寬闊平整,方便交手,看來想法不錯。一開始時,作為對淨念禪宗的尊重,他們離銅像頗有一段距離,以免刀氣損傷佛龕佛像。此時蘇夜展動身形,在場中遊走不定,眼中隻有天刀,早已顧不得什麽佛門聖像。


    兩人憑借大幅度動作,不住加強刀勢,場麵比之前更好看,也更具危險性。宋缺脫離天刀八式的限製,不再想要她領教不同的八刀,改為以快對快,以目不暇接的恐怖速度,用天刀的所有部分發起攻擊。


    宋缺采取這等措施,與常人的快刀自然不同,步步緊逼,同時每一招都精彩無比,不因速度加快而展露破綻,逼的蘇夜不得不用相同速度迴敬。兩人對刀的控製力減弱,放任刀鋒相互交擊,錚錚清響不絕於耳,期間幾無間隔,十分動聽。


    此時,寇仲看的也有些吃力,眼神隻能緊跟兩道高速盤旋的身影。響聲不停,表示對招沒有停止,也表示暫且不分勝負。他突然急於知道,當清響停下的一刻,究竟會發生怎樣的事情。


    如果隻是速度快,那倒沒有什麽了不起,普通好手亦可把刀舞的眼花繚亂,水潑不進。他敏銳地注意到,不管刀勢如何改變,是沉重猛烈還是輕靈優雅,兩人身影始終飄逸灑脫,絕無半點刻意為之的意味。


    他心底的不安已然不見,隻剩諸多感悟。他不需要宋缺在旁解說,亦不需要走過去,聽取寧道奇的意見。單是他親眼所見的場景,就夠他好好領悟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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