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夜心下一驚,麵上卻不動聲色,笑問道:“為什麽?”


    她從不偽裝自己年紀小,但模樣擺在那裏,再怎麽如成年人般說話,也顯的天真可愛。何況一名孩童少年老成,反而更容易引起大人的憐惜,覺得她“懂事”、“聽話”。


    然而,縱然世上所有人都對她心生憐惜,石之軒也絕非其中之一。他衝她微微一笑,笑容瀟灑好看之至,配合白發微生的兩鬢,當真出塵脫俗,如仙人現世。但他那如寶石般閃動光芒的漆黑雙眼裏,毫無和善抑或憐憫的意味。


    他柔聲道:“你問中了我,我也不知道。不過這一路上,我總能想出對待你的合適辦法。”


    他倒找蘇夜一萬兩黃金,蘇夜也不想知道他想出的辦法。她看看楊虛彥,又看看石之軒,微笑道:“恐怕不行。”


    石之軒並不意外,問了一模一樣的三個字,“為什麽?”


    蘇夜道:“因為我剛剛說過,我不想現在就和你決一死戰。”


    她臉小,眼睛就顯的格外大,雙眸中異彩漣漣,絕無笑意。“死戰”二字剛出口,石之軒長笑一聲,身形忽然消失。鬥室之中,陡然盈滿漩渦般的鋒銳氣勁。


    內室油燈被氣勁一激,倏然熄滅,隻留下明月繁星照進窗戶的光亮。地麵如同塗了一層薄薄的水銀,雖在春夏時節,亦讓人沒來由覺得寒氣逼人。


    刹那間,星月光輝亦迅速消失了,天上地下,仿佛被深沉的黑暗籠罩,舉手不見五指。邪王“不死印法”一出手,便向對手施加無可抵禦的精神壓力,使人產生不應有的幻覺。對方若無法抵抗壓力,或者受到幻象影響,出招慢了一拍,當場就得死在接踵而來的殺招下。


    楊虛彥脫口叫道:“師尊!”


    他習慣了黑暗,也習慣了石之軒的魔功,反應比尋常人快上許多,卻還是不夠。他叫出師尊的一刻,房中其他兩人竟已消失。


    蘇夜穿窗而出,掠向當陽城門方向,輕靈的如同一陣夜風,有時甚至比風更快。她很清楚,石之軒除不死印法之外,還自創“幻魔身法”,輕功亦為當世之冠,所以不敢有半點鬆懈,要竭盡全力將他甩開。


    楊虛彥行刺楊玄感,引起滿城風雨。大街小巷中,到處都有兵士手持火把,排查可疑人物。楊玄感當然知道他受了傷,怕他不顧一切逃離當陽,早已下令嚴密封鎖城門,不準任何人進出。


    在蘇夜眼中,再森嚴的守衛也形同虛設。她一路掠至西麵城牆下,速度快如夜間的一個幻影,足下稍稍使力,頓時衝天而起,踩著城牆直奔上去。城樓上的人如同一群傻瓜,渾然不覺有人擦過身邊,又從城樓一躍而下。


    蘇夜飄然落地,神情極其嚴肅,彈指間,已經選出正確方向,再度飛掠而去。


    石之軒要帶走她時,她其實有些心動,心想接近他,等同於接近了魔門“花間派”、“補天道”兩家秘籍。石之軒一人兼兩家之長,所以收了兩個弟子,以承兩家衣缽。


    但她十分忌憚他,深知一和此人沾邊,再難甩開,接觸的越多,危險就越大。何況她內傷未複,不敢和人全力動手,逗弄楊虛彥還可以,若要硬碰石之軒,非得出問題不可。


    她跳下城樓,落地時就心有所感,知道自己尚未甩開邪王。石之軒對她興趣濃厚,將盡力追蹤她,追到她失去影蹤,或者他失去興趣為止。但他遲遲追不上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好奇心隻會愈發強烈,興趣也沒那麽容易失去。因此,她幹脆不考慮這種情況,自顧自奔向選定的方向。


    出城後,城外曠野萬籟俱寂,唯有蛙鳴蟲聲,東響一處,西響一處,令這個夜晚不致真的死氣沉沉。她竭力飛掠之下,夜風撲麵如刀,在耳邊颼颼作響,有種高速移動特有的爽快感覺。


    她踏在青草上,草葉並不彎折,隻需最細微輕巧的借力,便可疾掠數丈之遠,快的讓人茫然不知所謂。但她輕功高妙,石之軒也一樣。她在平原上躲避他的追蹤,即使能夠成功,也得花費難以想象的力氣。


    所幸江北平原被長江支流切割,形成一塊塊較小的平原。每一處平原離江水都不會太遠,包括當陽所在的這一塊。她離開當陽時,時辰接近子時,明月正緩緩移向中天。她足足飛奔了一個時辰,才聽見滔滔水聲,感受到空氣中潮濕潤澤的水意。


    不遠處的江流正是沮水,漢水分支之一,而漢水又是長江的分支。農人引江水灌溉農田,年年收獲頗豐,不懼旱災的威脅。她對長江水域,熟悉的就像自家後院。江北也許稍稍陌生一些,也隻是稍稍陌生而已,一迴想,就能想起兩岸的地勢與城市分布。


    她甩不開石之軒,石之軒亦沒能追上她。區區一個時辰,尚無法得到最後的結果。可惜,蘇夜本就無意目睹最終結果。她急速掠向江岸,毫不猶豫,投身於月下波光**的沮水,連個水花都未濺起,整個人便沒入了清涼的江水中。


    今夜風不大,卻因剛下了雨,水勢上漲,江水流的很急。她沒入水下,感受著水流流動的韻律,瞬間產生十分親切的感覺,簡直就像迴到了故園。


    她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熟悉水道,利用水道,最後更由水道發家。後來,她地位越來越高,權勢越來越大,不需要親自下水和人動手,卻仍然利用滔滔江水,習練刀法武功。她在水裏,和其他高手在路上一樣靈活自如,如同生長在長江的魚。


    至此,石之軒徹底無法掌握她的行蹤。如果他水性堪與她相比,在水中亦能追捕敵手,甚至追上了她,那她隻好吃掉之前的話,當場和他動手。


    她入水之後,無需換氣,始終潛在水下,再沒露頭出水,借著水勢,向下遊急速漂流,漂流之快,遠勝任何一種魚類。但在岸上看去,水麵沒有半點異狀,照舊細波如鱗,白浪翻卷,爆出漫天水花。任何人都想不到,水下居然潛伏著一個人。


    事實上,無論方才曠野飛奔,還是現在的水下漂流,都有著舒心愜意的感覺,很容易讓人忘了一切,全心感受夜風與江水。若非石之軒嚇了她一跳,這其實是個頗為舒服的夜晚。


    她仔細算好時間,大約半個時辰後,自覺拉開了足夠的距離,便果斷爬上江岸,一邊運功蒸幹*的衣衫,一邊凝神聚氣,感應附近的危險。


    果然,石之軒因魔功而生的獨特感應不見了。他不在這附近,應該已經放棄,迴當陽尋找楊虛彥。他們師徒兩人會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她完全不感興趣。


    她感興趣的是,自己下一步該怎麽做,去找某個人,還是去找某個東西?


    那村女說出當陽時,她就大概明白了這一帶的情況,怎奈一時之間,迴憶不起附近的重要勢力。直到楊虛彥揭破楊玄感來此的目的,吐出“飛馬牧場”四字,她才恍然大悟,瞬間產生許多聯想,其中就包括下一步的計劃。


    但她一直與楊虛彥交談,後來又遇上石之軒,心思始終在他二人身上,並無悉心思索的機會,躍下沮水後,才在水裏思索了一會兒,勉強作出了決定。


    如果她記憶未出岔子,那麽現在所走的方向,正是飛馬牧場所在。就算出了岔子,也可向人打聽正確方位。飛馬牧場割據一方,名聲極大,善於養馬禦馬。天下太平時,他們也許隻能算一家豪門巨商,一旦世間大亂,群雄並起,他們的地位就會變的舉足輕重,成為各方霸主均想拉攏吞並的對象。


    她以眼下這副模樣,混進牧場想必不難,難在混進去之後的做法。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很嫌棄年幼的自己,因為她長成這個樣子,想說服任何人都很費力氣。


    並非人人都像石之軒,在看見她的一刻,就不再把她當成小孩子。


    飛馬牧場四麵環山,易守難攻,山間有一片廣袤寬闊,水草豐美的平原,正是養馬的好地方。大部分時間裏,他們可以自種自吃,自給自足,但也經常與外人作交易,販賣馬匹,買迴牧場需要的東西。這一代場主是個年輕女郎,名叫商秀珣,人長的美,武功也很高,雖然年輕,卻很得牧場上下的擁戴。


    不過,江湖中見過商秀珣的人並不多。要等到隋朝即將覆滅時,飛馬牧場真正的地位才能凸顯出來。


    蘇夜記得,牧場唯二的出口是兩條峽道。峽道守衛極其嚴密,棧橋下設有致命機關。外人若想從棧道侵入牧場,難免落的一個摔下峽穀,死於非命的下場。但對她來說,它們的作用相當於路標。她找到了峽道,也就找到了牧場。


    她從下半夜走到天明,又從天明走到接近午時,期間打聽了兩次道路,總算遙遙望見四麵環山的地勢。若無謬誤,飛馬牧場就在青山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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