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淒迷。


    劉獨峰不願雨絲沾到衣袍,讓六仆之一站在滑竿旁邊,在自己頭上撐開一把油傘。另有四人領了他的命令,散入毀諾城中,采取各種追蹤手段,追尋戚少商和息大娘的蹤跡。


    然而,蘇夜親自布置了他們的逃亡路線,讓人難以估測。陰雲遮掩寒星,雨絲霧靄朦朦朧朧,將毀諾城裹在雨霧織成的鬥篷裏。廖六禦使飛鳥,在高空不斷盤旋,卻因細雨如煙,夜色深沉,什麽可疑人物都見不到。


    按照劉獨峰預想,即便找不到戚少商,找到蘇夜也成。蘇夜托李二給黃金麟帶話,被他在旁清清楚楚地聽見。黃金麟確實十分懼怕她,表麵不屑一顧,卻於李二離開後,召來負責點火搜城的手下,吩咐他們不得有“過分舉動”。


    城中弟子多半年紀不大,容貌姣好,惹的官兵十分垂涎。黃金麟本想放任他們燒殺奸-**,借此壯大士氣,考慮到自己的小命,思前想後,終究不敢冒險。


    劉獨峰聽完之後,認為她肯定一馬當先,為同伴殺出一條血路。但她竟就這麽消失了,就像戚少商,城破之時行蹤不明,誰都沒見過他們的身影。


    黃金麟摩拳擦掌,很想捕獲幾個重要人質,卻遲遲未能如願,不斷催促他出手。劉獨峰不怎麽理他,合目沉思一陣,忽然搖頭道:“他們已逃出了城。”


    黃金麟一愣,驀地浮出深深喜色,道:“算他們運氣不好,偏要自己撞進死路!嘿,與其落到我們手裏,不如神君他老人家親自動手。”


    劉獨峰淡淡一笑,應道:“如此也好,但劉某身負朝廷重命,必須親眼確認戚少商的生死安危。若黃兄沒有意見,這裏的事結束後,我要前去追蹤戚少商,或者助神君一臂之力。”


    餘無語見公孫大娘趕到,師無愧未死,立馬藏的能多深有多深,生怕城破後被蘇夜搜出來殺掉。文張等人奄奄一息,毒性已侵入丹田,與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毫無差別,並未參與破城一役。黃金麟因此平步青雲,一躍成為官軍的唯一首領,與劉獨峰平起平坐。


    古董背叛、九幽神君露麵,均未能瞞過劉獨峰。黃金麟知道他立場不明,卻不敢惹他,很想請他趕緊去追蘇夜,拚個兩敗俱傷。


    鮮於仇和冷唿兒均出自九幽門下,各自繼承他一項奇術,在官場青雲直上。但九幽並無俗人常見的師徒情分,明知徒弟身中劇毒,遲遲找不出解毒方法,也不怎麽關心。


    他兩人尚且如此,其他人還用說嗎?黃金麟又想討好他,又不知道應該怎麽討好,想起九幽當年種種恐怖傳聞,到底沒敢主動湊過去。


    如今劉獨峰主動提議,黃金麟巴不得他這麽說,明知他與諸葛交好,不一定幫九幽神君的忙,仍急忙答道:“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劉大人你深受聖上寵信,武功絕頂高明。神君有你做臂助,必然馬到成功。”


    劉獨峰又莫測高深地一笑,目光如電,投向青天寨的方向。


    一個人若熟悉連雲寨,就知道連雲寨與青天寨的親密關係。戚少商元氣漸複,心腹兄弟卻越戰越少,仍得找個可靠的地方容身。劉獨峰沒等到蘇夜的迴音,沒有親眼見過戚少商。但他敢和任何人打賭,隻要有任何隱情,有任何希望,蘇夜就不可能輕易放過。


    他隱有一種莫名感覺,認為這事絕不會拖的太久。少則十餘日,多則一個月,他便能等到最終結果,把燙手山芋拋給別人。


    劉獨峰作此想法時,戚少商與息大娘正翻山越嶺,趕往青天寨,越往東走,天就越陰,幸虧雨勢並未變大,仍然緊一陣,慢一陣,忽而淅淅瀝瀝,忽而柔絲拂麵。樹葉籠著雨水,冰涼濕潤,水珠自枝頭滴落,墜在他們頭發上,猶如給息大娘插了一頭晶瑩透亮的珍珠。


    她麵龐白而柔膩,白的有點不自然,顯見她心情極為緊張。雨水濡濕了她的頭發和衣裙,卻無損她的秀美明豔,反而愈增風韻,猶如從水墨中走出的絕代佳人。


    戚少商與他並肩而行,臉色也不甚好看。他傷勢即將痊愈,斷臂傷口也完全收攏,整個人與過去判若兩人,麵上的堅毅之色則絲毫不減。


    變生肘腋之間,禍起蕭牆之內,確實使他內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明知連累朋友,還得咬著牙逃下去,活下去,否則會對不起更多為他而死的人。譬如現在,他和息大娘飛鳥般投入山林,避開驛道,沿直線奔向青天寨,同時躲避官府眼線。


    這將是一段頗為艱苦的旅程,可他已吃了那麽多苦,又怎會在意多吃幾天?若說他介意,也是因為息大娘和毀諾城。那本是失意女子棲身的桃源,隻因他帶傷投奔,就落得個城破人亡。


    息大娘當然不介意,唐晚詞呢?秦晚晴呢?她們麵上不說,心底難道對他沒有微詞?


    唐、秦兩人和雷卷、沈邊兒在一起,應該平安逃出。鐵手卻和唐肯、穆鳩平等人同行,照顧這些武功較低微的人。這樣一來,即使有人落在黃金麟手裏,其他人也可設法施救,不致被一網打盡。


    他們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急急然如漏網之魚,眼睜睜看著前方山崗高聳,密林幽深,仍義無反顧地掠上盤山小路。這甚至不是譬喻,而是寫實。他們的家都已沒了,不知何時能夠重建。此時他們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走,走去青天寨,要皇帝付出他應該付的代價。


    兩人輕功俱佳,一口氣奔上山崗。息大娘微微**著,明眸一掃,又望一望天上烏雲,雲後模糊不清的月影,歎道:“這滿天的雲,究竟何時可以散開。”


    戚少商道:“已經起風了,不用多久便可雲散雨霽。”


    息大娘正在拭抹發間水珠,發覺雨水連綿不斷,隻好頹然垂下手,道:“瞧,這裏竟是黑風林,亂葬崗。”


    月光黯淡,卻不是漆黑一片。兩人聚功雙目,果然看到一個個無主墳頭,森立於土丘之上,被黑黢黢的竹林掩映著。兩三個墳頭前,還立有破破爛爛的石碑,大半傾斜倒地,破損不堪,誰知道多久無人前來祭拜了。


    另外一些連碑都沒有,墳也不圓,更像隨意堆出的土堆,無聲地告訴行人過客,這裏是孤魂野鬼長眠之地。


    他們身後已經十分淒涼,仍沒逃過盜墓賊的毒手。他們挖開墓**,扒走屍體上的衣服,任憑雨水灌入半開的地洞,將屍骨悉數泡在水中。幾十年過去,屍骨腐朽不堪,生滿了青苔小草,看上去不但不嚇人,反而極其淒涼慘淡。


    戚少商走至地洞前,向裏一看,慘笑道:“你何必同情他們呢,也許你我死後,下場還不如這些可憐人。”


    息紅淚正蹙眉看著,聽他語氣淒淡,連忙將心思從死人放迴他身上,勸道:“事情已有轉機,你不要這麽說。隻要你不放棄,早晚有一天,可以為你死去的兄弟報仇。”


    他們走進竹林,翻過這片山嶺,下山沿大路直走,再轉幾個彎,就可以趕到青天寨。山路固然難行,卻難不住武林高手。


    隻是,他們能想到從小路走,別人自然也想的到。以劉獨峰之智慧,若說想不到,才叫看輕了他。怕就怕來的不是劉獨峰,而是比劉獨峰更可怕的人。


    息紅淚秀眉始終未展,如雨中春山,看的人砰然心動。她安慰之後,又催促了戚少商幾句,擔心他倆行動太慢,最後被追兵察覺行蹤,追趕上來。


    他們說話時,黑雲更深,雨意更濃,天上地下唯有雨絲輕拂竹林的聲音,連蛙聲、蟲聲一並不見了。值此斷腸**夜,兩人心情愈發沉重,仿佛無主荒墳上帶著的淒清冷漠,已不知不覺侵入他們心田。


    戚少商喟歎一聲,道:“咱們走吧。”


    不知何故,息大娘臉色蒼白的不對勁,他的聲音也不甚對勁,仔細一聽,似乎比他平時說話聲略高一點。但他心情起伏不定,聲音略有改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的青龍劍不在腰間,不在背後。息紅淚左袖短劍,右袖繩鏢,眉梢眼角,盡是警惕神色。他們一同走至墳前,又一同舉步離開。將近竹林時,戚少商忽地咦了一聲,叫道:“鬼火?”


    息紅淚稱這裏為黑風林,隻因細竹生長緊密,在晚上顯的幽暗可怖。夜風穿林而入,搖動竹葉,發出鬼拍手般的嘩嘩聲。天幕無星無月,地上孤墳林立,他們耳邊嘩啦作響,看著碧綠鬼火冉冉升起,均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骨骸曝於荒野,腐朽後,自然會產生綠幽幽的熒光。戚、息二人久經風雨,豈有不知之理?但雨夜忽現鬼火,大違常理,頓時令他們你看我,我看你,猜不透怎麽迴事。


    息紅淚探手於袖,似乎想抽出短劍,又把它塞了迴去,緩緩道:“不管它,先進去瞧瞧。”


    她聲音悅耳動聽,語意沉靜自然,可話音方落,竹林深處驟然傳來細如遊絲,哀如泣訴的詭異聲音,似乎發自女子口中,細微至極,又無孔不入,絲絲縷縷鑽入他們耳中,甩也甩不掉。奇異香氣隨聲音出現,仿若蘭花綻放,沁人心脾。


    她愣了一愣,看戚少商時,但見戚少商麵色遽變,目光亦有所動搖。


    兩人背後的墳頭中,忽地滑出一個悄無聲息的黑影。黑影一露麵,立刻愈擴愈大,幽靈一樣向前飄拂著,想要從後包住息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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