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風亮一退,神威鏢局眾鏢師自然跟著退開。他們向來聽從局主命令,知道不能公然與官府作對,縱使對這違背江湖義氣的舉動十分不滿,也無人膽敢出頭,依言退到文張陣中。


    就在此時,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跳了出來,叫道:“局主,你這麽做太沒義氣!我不和你們走,我留在戚寨主這兒!”


    黃金麟冷笑道:“高局主,貴鏢局中,竟還有如此不識時務之人?”


    這名漢子名叫唐肯,乃是鏢局中的一位普通鏢師,曾卷入一樁奇案,與高風亮曆經患難,好不容易才保住了神威鏢局。但高風亮經此劫難,心性大變,生怕自己得罪高官,令辛辛苦苦保下的心血基業,再度化為泡影,所以不惜助紂為虐。唐肯見他變成這樣,又氣憤莫名,又無可奈何,隻好於危急時跳出來,申明自己不想和他們走。


    黃金麟說話時,目光中隱含重壓,移至高風亮身上,話裏更有威脅意味。高風亮全家老小都在他手中,聞言一驚,下意識想要斥責唐肯。但他也知道,對方高手眾多,論武功其實占了上風。他嗬斥幾句,絕不可能扭轉唐肯的決定。


    蘇夜歎了口氣,笑道:“黃大人,你官威耍夠了沒有,到底要不要放人?或者大家在此火並一場,看誰命大算了?”


    文張和和氣氣地道:“見笑了,那位俠士想去哪兒,便去哪兒。高局主不必在意,黃兄更不必理會他。”


    他與黃金麟地位並無高低之分,隻因多謀善斷,遇到棘手事時,往往以他為主導。黃金麟對此頗為不滿,對他也不怎麽心服,暗中拉攏江湖勢力,欲與文張分庭抗禮,以免被他分去大部分功勞。


    由於各懷爭名奪利之心,追殺戚少商的人雖多,卻不能齊心協力。文張、黃金麟、顧惜朝各立山頭,後麵還有一位深受天子寵信,誰的賬都不買的“捕神”劉獨峰。他們不僅厭惡對方,甚至一有機會,就互相暗算,將必死任務推給別人,功勞留給自己。


    隻在唐肯的事上,蘇夜便能看出二人心思各不相同。


    這時,黃金麟老大不情願,仍不得不指揮官兵退開,讓出一條通路。蘇夜趁著別人分心的機會,向葉愁紅傳音道:“路上注意埋伏,不必擔心我。即便我沒能及時與你們會合,也絕對不會有事。”


    她從文張的語氣裏,聽出了一種師出無名的信心,仿佛給他們一個時辰的逃亡時間,於事無足輕重。她本就不信他們任何一句話,隨時準備翻臉不認人,如今更懷疑他預先布下埋伏,專等戚少商慌不擇路地撞進去。


    但這個風險不得不冒,她隻能事先提醒,以免剛離虎口,又入狼窩。


    官軍一撤開,文張便悠然道:“好了,你們走吧,一個時辰後,要你們輸的心服口服。”


    葉愁紅看都不看蘇夜,冷聲道:“走!”


    公孫大娘見她說走就走,任憑五湖龍王深陷敵陣,忍不住抿嘴一笑。她倒很喜歡這感覺,推著走一步,退兩步的鐵手,笑道:“快走吧,你傷成這樣,即使勉強留下,也隻是累贅,難道還要她逃走時關照你嗎?戚寨主也是一樣,要走就趕緊走。你們兩位男子漢大丈夫,休要這麽婆婆媽媽。”


    陰兵從人群中閃出,跟在葉愁紅身後,扶持受傷的戚少商等人,半拉半推,硬拖著他們向包圍缺口走去。這些人動作果斷幹脆,甚至有些粗暴,並不因為戚少商與龍王結盟,就對他特別溫柔。


    火把仍熊熊燃燒著,照紅了每個人的臉。這些臉上,神情從茫然到陰沉,沈邊兒看看蘇夜,又望望雷卷,皺眉道:“卷哥……”


    以他的脾氣,自然當仁不讓,想要犯險留下,至少讓蘇夜脫身時,多上兩三分把握。雷騰、雷遠、雷炮和他有著相同的心思,都認為若非顧惜朝在手,李氏兄弟突施暗算時,自己焉有命在?


    他們望向雷卷時,神情中隱有雀躍之意,希望他點頭答允,讓他們代替蘇夜成為人質。但雷卷竟不理會,見戚少商走出包圍圈外,斷然道:“不必多說,我們走。”


    沈邊兒微微一驚,旋即又向蘇夜看了一眼,見她毫不介意,心想雷卷這麽做,自有他的道理,隻好不情願地挪動步子,跟在他身後,為戚少商等人守護後方。


    蘇夜見他們都動身了,方才側過身,向師無愧與餘無語道:“你們也走吧,中途若有意外,以自保為要,再想辦法去救戚寨主。救人是我的主意,我帶你們出來,自然得把你們原封不動帶迴去。”


    她本以為,除十二連環塢的人之外,就數他們兩人對她言聽計從。鐵手、戚少商等人雖然人品正直,卻和她沒有上下從屬關係,在危急關頭,未必會聽令行事。因此,她並沒想到,餘無語見她堅持,便帶著無發無天撤走,師無愧卻死活不走,也不願將顧惜朝交給她,堅持留在她身邊,與她同進同退。


    他一手提著刀,一手拎著顧惜朝,態度雖然客氣,卻極為堅決,無論蘇夜說什麽,怎樣都不肯離開。到了這個時候,其他人都走的一幹二淨,文張和黃金麟秉持“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原則,已隱入官兵群裏,隔著刀劍棍棒,從稍遠距離注視著他們。


    蘇夜見打開的缺口正在彌合,苦笑道:“你莫非忘了,臨行前師兄說什麽來著?他讓你們把我當成他,我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我讓你走,你不該違命不聽。”


    師無愧堅持道:“公子同樣說過,無論如何,要把你平安帶迴京城。姑娘要是出了事,我沒辦法迴去見公子。”


    其實蘇夜若是蘇夢枕,讓師無愧快走,他必定不打折扣,走的要多麽快有多麽快,問題就在於她不是。弓手正重重圍上來,組成三排隊伍,一排放箭,一排拉弓,一排搭箭。師無愧眼見這個架勢,自然認為她在劫難逃,想要留著做她的護衛,也是自然而然。


    蘇夜道:“別人都走了,就你不走,難道你不信我的武功,不信我能全身而退?”


    黃金麟臉上浮出一絲陰森的微笑,心裏對她這話不以為意。不過他已經學乖了,不想再做出頭鳥。文張既然不說話,他也不說話,隻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


    師無愧終於冷笑一聲,不屑一顧地道:“他們要麽來自江南霹靂堂,要麽是五湖龍王的手下,怎會把姑娘的安危放在心上?至於古董,他那人就這樣,不必在意。我守著顧大人,姑娘你走。”


    蘇夜一愣,仔細想想這話,居然無言以對。她又不能向他解釋,說葉愁紅等人正因知道她是五湖龍王,才二話不說,說走就走。何況,弓手隊伍已然成形,弓弦上利箭箭頭閃閃發光,她這時走,和過會兒走毫無區別。


    她目光清澈至極,仿佛與月華融為一體,無情地掃過那三排弓手,投向被密林和嶙峋怪石遮蔽了的遠方。現在本應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卻因天氣晴朗,明月當空,視野依然清晰開闊。


    數十人共同離開,其中還有傷員,勢必留下不少逃亡痕跡,更何況,她還有特殊的聯絡手段,並不怕跟丟了人。事已至此,最重要的是她能否成功,而非他們能否逃過這一次。


    這些弓手接觸到她明如水,冷如冰的眼睛,竟不由自主心頭發寒,暗自打了個寒顫。但蘇夜一瞥之後,已將目光收迴,又向師無愧掃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這人啊,你竟以為我會為戚少商送命?這時要走,時間已經來不及。也罷,過會兒你自然會明白,你實在應該聽我的話。不管怎麽樣,我承你今日之情。”


    這實在是個很諷刺的結果,因為她自己的手下飛快地跑掉了,還架走了戚少商和鐵手,蘇夢枕的親信卻十分忠誠,堅持橫刀立馬地守護她。盡管她為人多疑,時刻做著兩手準備,仍不由心生感動。


    在她看來,師無愧若非像高風亮那樣,早早被敵人收買,準備在背後砍她一刀,那就是真的忠心耿耿了。若是前者,她今日便在此地了結了他;若是後者,她以後自有迴報。


    文張吐氣開聲,以溫和的聲音道:“我並未派人追蹤他們,姑娘可以放心了吧。”


    蘇夜笑道:“沒派人追蹤,不代表沒預設伏兵。兩位大人文武雙全,怎會留下這個破綻?隻不過,兩位可否告訴我,伏擊的人是誰?”


    文張淡然道:“不能。”


    他口氣平和恬淡的像一泓春水,心底卻遠遠沒這麽平靜。他這次出來,不僅大動幹戈,調用連雲寨方圓五百裏的官府軍力,還從京城裏帶來了有“四小名捕”之稱的四位有名捕快,作為近身護衛。然而,鮮於仇和冷唿兒失蹤後,四小名捕正帶著人馬,四處搜索他們下落,這時不在他身邊。


    他身處人群中,旁邊就是黃金麟,又有數百弓手為後盾,本該高枕無憂。但事實與此恰恰相反,他沒有安心的感覺,隻感到焦灼不安,就好像這些人全是廢物,保證不了他的安全。


    他和黃金麟合力,與蘇夜東一句、西一句地拉扯,想熬過這要命的一個時辰。在黃金麟眼中,蘇夜已是俎上魚肉,放不放迴顧惜朝,都注定要成為他們的人質。就算顧惜朝死了,也是蘇夜的罪行,犯不著追究他們。他們還可以把她作為籌碼,與遠在京城的蘇夢枕討價還價。


    但文張並不這麽想,反而因蘇夜肆無忌憚的態度,產生了說不清的忌憚之情。


    一個時辰很難熬,蘇夜偏偏不想讓他們熬足一個時辰。大約半個時辰後,她舉目向天空一望,見玉兔東落,金烏初升,半邊天空火燒般的紅,遂斷然中止話題,微笑道:“時辰到了。”


    文張頓了一頓,問道:“什麽時辰?”


    他沒有得到迴答,隻聽到黃金麟在馬上發出的一聲驚唿,就好像他看到了極為不可思議的事情。忽然之間,他脊背竄上一股寒氣,想都不想,厲喝道:“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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