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穩,二十幾年前俱樂部的隊醫,我最好的朋友,當年的他不戴眼鏡也顯得斯斯文文的,有安穩做後盾,我才敢在賽場上毫無顧慮地拚殺,外出打比賽我們倆通常住一個房間,賽後的休息時間是安穩最辛苦的,經常是我都睡著了,他還在為我按摩放鬆、做牽拉、治療傷病和恢複體力,看來上天還是公平的,丟了個工作卻換來與二十年未謀麵的老友重逢,還是國外的生活條件優越啊,如今的安穩看起來比我年輕好幾歲。


    安穩望著豎起的“空車”計時牌說:“你不會要免費送我吧。”


    我笑了笑:“算你走運,是我的最後一位乘客,free.”


    安穩瞧著我顫抖的右手和儲物盒裏的止痛藥,問:“這麽多年。。。你還好吧。”


    我苦笑道:“除了你,估計很少有人還能認出我,你還是老樣子,隻是多了一副眼鏡,看來這些年在美利堅過得挺滋潤嘛,對了,這次迴國要待多久?”


    安穩迴答:“還沒確定,要看項目的進展情況。”


    我隆起嘴點點頭:“一看就是幹大事的。”


    “晚上一起喝酒吧,二十年沒見,敘敘舊。”


    我立刻迴道:“好啊,請你吃川菜,正宗的毛血旺,在美國一定吃不到這麽地道的。。。


    可能是我見到老友太開心了,亦或是今天發生的事打擊有點大,一路上我不停地說著,安穩隻是靜靜地聆聽,感覺他在我的話語中讀懂了什麽。


    又到了鵬城的夜,但今晚它並不迷人。


    我從一棟五層小樓裏走出來,門側豎著“神舟出租車公司”的牌子,我深唿了一口氣,感覺這一次的失業有些不同。


    仰頭望向夜空,灰蒙蒙的,如此刻我的心情一般。


    我穿過院子走向大門口一眼瞟見那輛熟悉的座駕,作為一名司機卻無法駕馭自己的人生,有悖當初父母給我起名時的初衷。


    我走過去打開車門拿出喬丹玩偶,然後不舍地在車頂輕拍兩下,轉身揚長而去。


    桌麵上擺滿了各色菜肴,中間是一大碗毛血旺,服務員拿著酒單站在旁邊。


    “二位先生,喝點什麽?“


    我望著不爭氣仍在哆嗦的右手,淺笑一下說:“安穩,我隻能陪你喝點啤酒了,要不你來瓶紅的,老外不都喜歡紅。。。“


    安穩幹脆地說:“半打啤酒,謝謝。”


    服務員說了聲“好的,稍等”,轉身走了。


    安穩問我:“這種症狀多長時間了?“


    我縮迴手:“嗨,就是喝酒喝的,兩年多沒粘過白酒了。“


    安穩追問:“去醫院檢查過嗎?”


    我的迴答很幹脆:“有什麽好查的,哪個酗酒者不都這幅德行嗎。”


    安穩的眼神中透著關切,說:“我在你車裏看見了氨基比林類藥物,一直在服用嗎?”


    這時服務員拿來半打起開的啤酒,我拿起一瓶給安穩倒上,說:“哎我的大醫生,職業病又犯了吧,今晚的主題是喝酒,敘舊,咱們有二十多年沒見了吧。”


    我給自己也滿上。


    安穩輕歎一聲:“是啊,一晃我們都已人到中年。”


    我舉起酒杯:“隻要不是終年,我們就還有酒喝,來幹杯,敬我青年時代最好的朋友。”


    倆人碰杯,安穩看見我眼眶裏閃爍著淚光,我仰首喝下。


    安穩:“謝謝,敬這輩子最好的哥們。”


    他也幹了。


    看著安穩喝完,我說了一句:“弄得跟臨別遺言似的,你的事業才剛剛開始。”


    為什麽今晚我說的話都透著那麽不吉利。


    安穩放下酒杯:“你呢,我很想知道這二十年你是怎麽過的。”


    我自然是岔開話題:“先別說我,外賓優先。”


    安穩笑了笑講述了這些年他的經曆,球隊解散後安穩就去了美國,邊打工邊學習語言,後來在一次醫學論壇上結識了安德烈教授,此人是美國神經科醫學界的泰鬥級人物,安德烈教授鼓勵安穩進修運動神經醫學說他很有天賦,安穩用了兩年時間刻苦學習,終於考上了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主攻神經內科專業,博士畢業後一直從事相關領域的研究工作。


    我聽完以後滿是羨慕,甚至有點敬佩,真心為老朋友感到驕傲,說:“哇塞,你說的什麽烈教授、斯大學雖沒聽說過,但能獲得老美的醫學博士學位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太了不起了,必須再敬你一杯。”


    我再次仰首喝下。


    安穩望著我:“該說說你了吧。”


    我的迴答有些隨意,但卻是實話:“我有什麽好說的,過二十年跟過一天沒什麽差別。”


    也許是安穩看出了我的些許異樣不再追問,說他還清晰地記得當年去美國時,我去送他的情景:


    那是在長途汽車客運站,安穩要先迴老家廣州,然後轉機去洛杉磯。


    耳畔迴響著《相約九八》的歌聲。


    年輕的我們緊緊相擁。


    我說:“這一別不知多久能再見,都怨我。。。”


    安穩:“別這樣關鍵,我們大家都沒怪你。”


    我搖搖頭,說:“球隊解散,隊友們的籃球夢就這樣破滅了,我是罪人。”


    安穩按著我的肩膀說:“沒查清真相之前,不要把責任都壓在自己身上。”


    我絕望地迴答:“ab瓶的結果都是陽性,總局終身禁賽的處罰決定已經無法更改了,安穩,到了美國一定要出人頭地混出個樣來,我才能好受些。”


    安穩的迴憶令我的淚水再也無法存蓄在眼眶裏,噴薄而出。


    我是怎麽了,這二十年就算遇到多大的打擊我也從來沒哭過,不是我有多堅強,是哭泣無法讓我獲得解脫,淚水是鹹的,會讓一個人哭過之後變得清醒,而我需要的是酒精,讓我能夠在虛幻的世界裏不再醒來,今天遇到了安穩怎麽就控製不住了呢,或許從美國深造歸來的醫學博士就是不一樣。


    安穩的眼圈紅紅的,說:“這麽多年仍沒有查出真相?”


    我擦幹淚水,迴答的和當年一樣:“作為球隊核心,賽前違規參加活動喝酒應酬,是我自己不小心,怪不了別人。”


    安穩追問道:“那這二十年。。。”


    我長歎一聲,把壓在心底的話講給安穩聽。


    當年安穩走後大夥各奔東西,隊友們沒球打,上學的上學,改行的改行,雖然表麵上大家都不怪我,但我太清楚像我們這樣從小在體校長大刻苦訓練的孩子能夠打到職業隊有多難,昨晚那個男主播說的沒錯,是我毀了所有人的前程與夢想,包括我自己。


    安穩聽完問:“後來呢?”


    我喝了口酒,說:“多虧了彩靈一直不離不棄地陪在我身邊,但我除了打球什麽也不會,這麽多年社會底層工作不知換過多少次,可哪個都因酗酒的惡習也幹不長,(哼了一下)想不到今天出租車司機也幹到頭了。”


    說完,我端起酒杯苦澀地喝著,手一直在顫抖。


    安穩不忍再刺激我,轉移話題:“彩靈還好吧,你們有孩子嗎?”


    聽到這我的手停在半空,然後仰首喝下,說:“兒子讀大一了,他們娘倆。。。都好,你呢?”


    安穩迴答:“一兒一女,在美國讀書,太太是大學同學,中國人。”


    不知為什麽聽到這句話我忽然有些激動,說:“安穩,看見你有這樣的成就我真的特別高興,真的,多希望當年那些隊友也能和你一樣,人這輩子不能重新來過,如果能讓我重迴到那場比賽,就算死也要把它贏下來。”


    安穩急忙問:“還會時常夢見那場比賽?”


    我敲敲腦殼:“抹不去了,已經深深刻在裏麵了。”


    安穩隨即說了一番很感動的話:“老關,當初到了美國後怎麽也聯係不上你,打聽其他人也沒有你的音訊,我能想象這二十年你是如何在痛苦和自責中煎熬的,既然上天讓我們重逢,我一定會讓你重新振作起來的。”


    我笑了笑,說:“怎麽跟彩靈的口氣一樣,振作這個詞已經與我無關了。”


    安穩有些激動:“關鍵,你才44歲,今後的路還長著呢。”


    我告訴他隻要彩靈和曉羽能夠平平安安的,就知足了。


    安穩告訴我想讓老婆孩子過得好,必須有個好身體,明天就要帶我去做個全身體檢。


    我有點不耐煩,說:“怎麽又說迴這個話題了,來喝酒。”


    我的手顫抖得越發厲害了,突然感到頭暈目眩,青筋暴起,安穩奪過酒杯,對我說:“如果還當我是朋友,一切聽從隊醫的安排。”


    我望著他,兩行淚水落下。


    這一晚在我眼裏整個鵬城是灰暗的,霓虹燈的亮光也是灰白的。


    我獨自走在街邊,望著燈光球場裏打籃球的年輕人,迴想起年輕時與隊友們一起打球的快樂瞬間,又想起在醫院產房門口,郭彩靈被推出來望著我抱著剛出生的嬰兒,露出微弱的笑容。


    而此刻的郭彩靈正坐在培訓室的人群中認真地聽講,不時做著筆記。


    門外,郭彩靈走出來迎麵看見一位穿著一身運動裝的中年男士,手裏提著一個保溫飯盒。


    郭彩靈問:“你怎麽來了?”


    成功把飯盒遞給郭彩靈,說:“今天學校食堂做的紅燒豬蹄,我挑了兩個最大的,還熱乎呢。”


    郭彩靈推托著:“我不要,你留著自己吃吧。”


    成功憨笑著說:“思寒住校,我老哥一個有什麽好吃的,關鍵出車迴來的晚,你們吃,走啦。”


    成功轉身走了,郭彩靈在身後喊著:“欸,成功。。。”


    鵬城大學籃球場,關曉羽揮汗如雨地運球,投籃,栗娜遞給他毛巾,關曉羽邊擦邊說著“他越不讓我參賽,我越要證明自己”。


    客廳的角落,郭彩靈在關老爺的塑像前祈福著,一旁的相框裏是一家三口的合影。


    一定是今晚超過了一瓶的量,否則腦海裏怎麽竟是這些亂糟糟的畫麵,但我清晰地記得一整天發生的事,如白駒過隙,似乎二十年時光重新來過一遍,這種感覺不太好,都說人臨死前會把一生的經曆在腦海裏過一遍電影,不過沒事,我的隊醫迴來了,他可是美國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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