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大比如火如荼的籌備當中,京城的氣氛越發熱鬧起來。


    每天都有各路好手陸續趕到,一城二城的街道上多了許多帶刀掛劍的江湖人,酒樓茶館不再隻有舞文弄詞的騷客,形形色色的江湖兒女充斥其間。


    這些人或風流倜儻,或兇神惡煞,或端莊秀麗,或貌不驚人,還有些冷著張死人臉對誰都愛答不理,跟人欠了他們幾萬兩銀子似的,渾身上下散發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氣息。


    種種人物為京城百姓增添了大把的談資,那些成名已久的人物則成了達官顯貴們的座上賓,隨著朝廷頒布“適武令”,這些江湖人沒了枷鎖,一躍成為京城乃至整個天元目光的焦點。


    眾所周知,天元律禁止城中械鬥,尤其京城,管控異常嚴格。


    凡持械入城者都會嚴加盤查加以備案,包括王公貴族的侍衛。


    對於入城的江湖人,備案後會有專人暗中監視,一旦發現違法亂紀當即逮捕,視情節輕重予以定罪,輕則下獄,重則斬首,案情過於嚴重者還會殃及親族師門,因此江湖上的熱血兒女們如無必要很少會來京城。


    然天元大比在京中舉行,江湖人想參與此盛會就必須來京城,江湖人多了,京兆府衙門人手不夠,算上督察員大理寺天聽監等等有相關職權的府衙依然如此,畢竟各部司不可能把所有人手都拿來盯梢,於是乎“適武令”應運而生。


    “適武令”是針對天元大比的一道特許令,乃“適當開放武禁”的簡稱,由皇帝親筆禦書,於曆屆天元大比前夕派貼身內侍直接下達於各府衙。


    其核心內容很簡單,在不影響京城百姓生命財產安全的前提下允許江湖人士解決私怨,官府隻維護秩序不會阻止,落敗方若有死傷,還會很體貼的將人送到就近醫館或直接收屍。


    總結起來一句話——隻要別殃及無辜,隨便打。


    乍一看“適武令”相當寬鬆,細想才會發現其中的難度有多大。


    凡武者和化元初期的武者還好,交手的餘波渙散波及不了多遠,化元中後期乃至準先天就不一樣了,一個不小心,散逸的劍罡刀罡就能掃倒一片,再往上的先天境更不用說,那場麵看看封知平留在綠荷坊的那片廢墟就能體會一二,因此在京城裏動手的人大都點到為止,很少有不管不顧全力相搏的亡命之徒。


    雖然有限製,但相比全麵禁武,“適武令”終是讓江湖人寬鬆了許多。


    與之相對,各家酒樓茶館客棧妓|坊的掌櫃們也活絡起來,店裏的真品精品通通換下,各種老舊待換的桌椅擺件通通翻新擦淨擺上台前,就等著來京的“熱血兒女”來砸,要知道“適武令”期間損壞的器物可是要照價賠償的,這種免費換新的機會他們可不會錯過。


    要是封知平知道肯定會嘀咕,老頭子給泉州城定下的潛規則原來是這麽來的。


    江湖多風雨,身上沒恩怨的江湖人比三條腿的蛤蟆還難找,值此盛會前夕,在朝廷的默許甚至可以說是“慫恿”下,既能解決舊怨又能揚名立萬,何樂不為?


    於是乎街頭巷尾比武的人越來越多。


    因雙方相互保持克製點到為止,勝負通常在於技法而非單純的修為,是以大多數比試相當精彩,尤其對於普通百姓們來說。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比起那些雙方站了大半天突然出手一擊製勝,勝敗分於一招之下毫厘之間的精彩對決來說,普通百姓們更喜歡你來我往纏鬥不休的“激戰”,前者高深在哪兒莫測在在哪兒他們看不出也聽不懂,他們就喜歡後者這種吆五喝六乒乒乓乓打個不停的暢快感。


    因為這個緣故,坊間流傳的“高手”們分作兩極,一邊是真正的高手,為世家大族們所看重,另一種是百姓們熱議的高手,大都是化元期都不到的凡武者和化元初期,因為隻有他們才不用考慮收力放手一搏。


    天元以武立國,武風甚濃,天元大比讓武道之風刮遍了天下,激勵了許多年輕人投身其中,也無意間蓋住了另兩件大事的風頭。


    一是綠荷坊剛剛發生的“奇案”。


    根據官府公布的說法,綠荷坊的騷亂乃兩幫有舊怨的江湖人集體械鬥所至,涉案人員均已緝拿候審,雖說現場的範圍大了些死傷慘烈了些,但這個說法勉強能說得過去,因此沒幾個人深究。


    另一件就比較尷尬了——科舉。


    聚焦於刀光劍影的人們不少都忘了,天元大比前夕,也是本屆科舉張榜的日子。


    直到張榜前兩日,看到一群差人們二城通往三城的各城門前豎起五個高矮不一的大牌子,人們才終於想起張榜的日子到了,一時間文風重新壓過武風,成為百姓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其他人忘了,考生們可沒忘,好些讀書人恨死了那些到處“賣弄拳腳”的江湖人,認為他們極大的敗壞了京城的風氣,大大增加了他們等待結果的焦慮。


    鄒荀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反感武者,在他眼中,不論習文習武都是棟梁之材,是維護天元皇朝安定祥和的基石,但這段日子,他實在煩透了外麵那些乒乒乓乓的家夥。


    同樣是習武,劍侯世子學以致用救他於水火,可外麵這些人呢?


    一言不合就刀劍相向,隻一個眼神不對付就約架的情況光他親眼見到的就不下三迴,他實在想不明白這種架打的有什麽意義。


    為了麵子?


    人家多看你一眼就覺著丟了麵子,你臉皮得有多薄,怎麽活到這麽大的?


    為了一決高下?


    等天元大比啊,再不然找個沒人的地方。


    放著城外大把的荒郊野地不去,非要找人多的地方打,說句不好聽的,你們這些所謂的江湖高手和耍把事賣藝的有什麽區別?


    先賢雲,君子泰而不驕,又雲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他腦海中的江湖俠士當是那種“深藏功與名”的瀟灑人物,乃翩翩君子、超然若仙,可不是這些到處賣弄風騷打完了不走還擱那兒享受歡唿吹捧的淺薄之徒。


    難怪世人將江湖等同為下九流,視江湖人比下九流還不如,那些名流情史的江湖豪傑辛辛苦苦打造出來的風評全讓這幫不知所謂的家夥給毀了。


    鄒荀氣憤,但也隻敢想想,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可沒膽子當麵訓斥那些舞刀弄劍的家夥。


    同時,他也很清楚自己氣憤的原因,他的憤懣來源於煩躁,越臨近揭榜的日子,他就越坐立難安。


    距離揭榜的最後兩天,他連飯都吃不下了,一天去最近的榜台前看五迴。


    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看什麽,隻是想去看看,根本忍不住。


    終於,到了揭榜的日子。


    一大早,天還沒亮,他就爬了起來,盡可能的輕柔動作,不驚動通鋪上的其他人。


    慢慢走到大櫃子前。小心翼翼的打開取出自己行囊,將壓在包袱最底下的嶄新的書生裝取出,仔細穿好,借著放曉的蒙蒙亮光站到模模糊糊的有很多凹凸的粗糙銅鏡前照了照,深吸一口氣,攥緊拳頭無聲的給自己打了打氣,毅然轉身,悄悄的推門離去。


    大街上沒幾個行人,僅有的幾個也大都與他一樣,書生打扮,行色匆匆。


    與相熟的幾位頷首致意,強迫自己不去注意早點攤飄來的香氣,鄒荀一路半走半跑的來到最近的榜台前,輕輕鬆了口氣。


    很好,沒多少人。


    旋即苦笑。


    可不是沒人呢。


    張榜在正午,除了他這種心切難耐的窮書生,誰會一大清早過來占位子。


    摸摸幹癟的肚皮,聽著裏麵咕咕作響,苦笑更濃。


    兩天沒吃飯,沒感覺餓,這關頭竟然餓了,好生奇怪,是老天爺暗示著什麽啊?


    看看身後漸漸變多的人,望望遠處的早點攤,他收迴視線。


    出門太急沒帶錢袋,帶了他也不能走。


    他是個窮書生,沒管家沒傭人,書童都沒有,他隻有自己,吃完飯再迴來,就自己這點力氣不可能再擠得進來。


    罷了,不差這一頓。


    待金榜題名,再大擺慶宴!


    時間慢慢流逝,太陽升起,高照,身後人越聚越多逐漸鼎沸。


    有人出錢買他的站位,有人想強把他擠開,他緊咬著牙一概不理。


    今天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哪怕天崩地裂,他也絕不後退半步!


    伴著震耳欲聾的吵嚷聲,兩腿站到酸痛麻木,懶惰的太陽終於爬到了頭頂。


    遠處傳來馬蹄聲和開道的嗬聲,吵吵嚷嚷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齊齊轉頭,氣氛緊張到極點。


    不多時,頭馬自城門內緩步走出,緊跟著是整支隊伍。


    隊伍正中有一台四抬的轎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去,那裏麵,有決定命運的榜單。


    隊伍緩緩來到榜台前,侍衛下馬,當先開到,搭起人牆隔開一道十步左右的警戒線。


    待場地清開,轎簾才緩緩打開,一身墨青色朝服的宣科使走出轎子,雙手捧著兩大三小五卷皇榜,先環視了下人群,而後麵色肅然的走到榜台前,將卷軸交予親隨張貼。


    很快,榜單掛好,覆以紅綢遮蓋,多少人恨不得直接上去將其扯下,無奈沒那個膽,隻敢偷摸想想。


    宣科使望望天色,與親隨耳語幾句,而後咳了聲清了清喉嚨,高聲唱道:“午時已到,張榜!”


    咣~!


    一聲鑼響,五張紅綢同時滑落。


    鄒荀急切看去,一榜三甲匆匆掃了眼便跳過,那個與他無緣,二榜十三人名錄也大略一掃跳過,看是心存一絲幻想,有乃蒼天保佑,沒有是正常。作


    三榜!


    他的重點是三榜!


    三榜三十三人,幾十萬人裏挑出三十三人,萬裏挑一都不足以形容,但他有這個自信!


    他自認此次發揮不錯,不敢說一定,但大有可能擠入三榜!


    然而現實確實...


    “唉...”


    鄒荀惋惜長歎。


    沒有。


    搖頭苦笑,惋惜了片刻便不再多想。


    他認為自己發揮的不錯,事實上也確實不錯,可考生數以十萬計,與他一般的人有的是,比他強的人也一樣,上之我幸失之我命,沒必要糾結。


    畢竟還有機會。


    雖然不如三甲,但能列入四榜或五榜,也足夠光宗耀祖了。


    鄒荀重振精神,擠開人群朝四榜挪去。


    前三榜加起來才四十九人,四、五榜可就多了,上千個人名掛了一長排。


    順著名字逐一看去,看到最後,他臉色再次難看起來。


    沒有!


    鄒荀身子晃了晃,緊咬著嘴唇用力拍了拍臉。


    沒關係,還有五榜!


    五榜肯定能上!


    奮力擠到名字最多的五榜前,他一個字一個字的逐一往下看,足足化了一炷香的時間才看到最後,臉色慘然的收迴視線,跌退兩步。


    沒有...


    還是沒有!


    為什麽?


    他看到很多學識與他相當的名字,還看到不少被他暗中取笑為“草包”“庸人”的名字,然而現實確實這些人都榜上有名,唯獨他,沒有見到。


    為什麽?!


    鄒荀不信邪,僵了片刻後蠻橫的擠迴首榜前,無視罵聲,全神貫注一個名字一個名字重新看起。


    足足一個時辰,足足看了七遍,日頭都已經斜下去了,名單都已背過了大半,他才終於死心收迴目光,癡愣愣的僵在原地。


    真的沒有。


    不是看漏,是真的沒有。


    為什麽?


    不如我的人都能上,為什麽我不能?


    為什麽?


    “看不看了?不看滾!占著茅坑不拉屎,什麽人呐!”


    誰家的小廝粗暴的將他扯到身後,一臉鄙夷。


    這種人他見得太多了,反正沒上榜就不是官老爺,沒必要客氣。


    鄒荀丟了魂似的隨波逐流,被一個又一個人拉扯推搡擠出了人群,這時,一個中榜的年輕書生正要離開,見到他後特意拐了個彎“碰巧”從他身邊路過,好似剛發現似的一臉驚訝的用折扇掩住嘴。


    “呦,這不是‘棋聖’鄒荀鄒大才子嗎,怎麽臉色這麽難看?難道是...落榜了?”


    鄒荀僵硬的轉過頭,費力的凝起視線好半天才認出來此人是誰。


    此人名叫黃慶,與唐海是同鄉,頗有才名,正是此人與他對弈連敗三局,氣不過甩袖離去,隨後引來了唐海,進而引發了後麵的事端。


    那日茶樓衝突,此人有事不在場,不知經過,而唐海吃了大虧自然不會到處嚷嚷,是以他並不知道鄒荀背後有個不能招惹的“靠山”,得此良機當即上前奚落。


    見鄒荀呆呆的不說話,黃慶蔑笑,拍拍鄒荀的肩頭壓低聲音:“棋下得好又如何,還不是庶民一個?人呐得有自知之明,無錢無勢不走門路還想上榜,你真以為官那麽好做?可笑。”


    收迴手,展開折扇輕輕搖著,黃慶哂笑道:“鄒兄,你我相識一場,我送一句金玉良言——人貴在務實,別做不該做的夢。依我看,科舉呢你就別想了,這次不中,下次也一樣,這就是你的命,窮命。”


    鄒荀的心口鑽心的痛,指甲攥進肉裏,怒視著黃慶,卻無法反駁。


    落榜是事實,說一千道一萬都沒用,事實就是事實。


    “走了。”黃慶奚落夠了,揮揮扇子邁步離開。


    路過鄒荀的身邊時,他又站住腳,頭也不轉的哂笑道:“下次若有緣再見,你就得叫我大人了,如果到時你還如此落魄...嗬嗬,我這人心善,身邊正好缺個端茶送水的小廝,你好好考慮一下,每月三兩哦~嗬嗬,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黃慶狂笑離去,鄒荀沒有迴頭,在笑聲消失時才猛然轉身,抬腳追去大聲道:“我...”


    “滾開!別擋道!”


    話沒來得及說出,人就被一鞭子抽倒在地上,一輛豪華的馬車在一隊騎兵的護衛下疾馳而過,沒入城門。


    鄒荀捂著胸口的血痕,憤憤然望著城門,末了,無力的垂下頭。


    命。


    這就是命。


    黃慶很可惡,但那句話沒說錯,這就是他的命,窮命。


    公正...


    天元科舉確實有公正存在,但這份公正不屬於他,又或者說,他能參加科舉已經是公正的體現了。


    而到了這一步,所謂的公正,不再像他以為的那樣純潔無暇。


    這就是命。


    鄒荀意興索然的站起身,踉踉蹌蹌的朝客棧走。


    他現在隻想迴家,三年後他或許還會再來,也可能...


    “公子留步!”一個清脆的聲音自身後傳來,“請問,您是鄒荀鄒公子嗎?”


    鄒荀止步,愣愣轉身,茫然的看看嬌俏的姑娘,又看看姑娘身後四個孔武有力的侍衛,半天才點了下頭。


    “我...小生正是,但小生與姑娘素不相識...”


    女子似乎也不放心,又問了一句:“您是下棋下得特別好的那位鄒公子嗎?”


    鄒荀苦笑,正身拱手:“那沒錯了,正是小生。不知姑娘找小生何事,又如何得知小生姓名?”


    女子這才放心,微笑著福了一禮:“奴婢碧柳,見過鄒公子。我家少爺吩咐奴婢張榜日來此等候,若鄒公子落榜便請公子過府一敘,馬車已備好,還請公子隨奴婢移步。”


    鄒荀愕然,沒動。


    “敢問姑娘,您家少爺是...?”


    “我家少爺姓封。”碧柳微笑道,側身一引,“公子,這邊請。”


    鄒荀呆愣,傻傻的跟在碧柳身後,腦子亂成一團。


    姓封?


    這自稱奴婢的姑娘又這般姿容...


    難道是...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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